學達書庫 > 李李翔 > 無花薔薇 | 上頁 下頁
一〇一


  他沒出聲,算是默認了。我撫著傷處問:「傷得重不重?還疼嗎?」他如岩矗立在那裡,一動不動。我歎口氣,說:「過來,我給你上點藥。」再三扯他進來,強按著他坐下,用棉簽蘸藥水輕輕塗在眼睛周圍,說:「閉上眼,注意點,可能會有些麻痛。哎!別閃,小心藥水滲進眼睛裡……」對著眼睛輕輕吹氣,心口又酸又疼又脹,滋味難受。他順勢貼在我懷裡,閉上眼睛躺下的時候是如此的安靜,脆弱,無助。我悽惶地想,不能再待下去!將藥放在他手心裡,輕聲說:「你自己記得擦,別忘了。」推他起來要走。

  他拉住我不放,猶在挽留,喃喃低語:「這些事,不是我們的錯,是不是?」我背對著他點頭,是的,不是我們的錯,可是不見得跟我們無關。「令韋,我先走了,你自己要好好的——」他不等我說完,立即接上去:「那麼多年前的事,早已成雲煙,所以,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是不是?」他走上前進,拿起我放在桌上的鑰匙,伸到我面前,臉上雖然看不出過多的表情,可是眼眸深處跳動著隱藏不住的期待,像未燃盡的火花,一閃一閃,發出暗紅的光。希望、失望在互相拉扯,彼此交纏。

  我當然明白他什麼意思,用力吐了口氣,淡淡地說:「當然,隔了這麼多年,再想起來,再大的事也沒什麼要緊的。可是,我們,大家,總需要一點時間整理整理,畢竟事情看起來是這樣的複雜,一樁接一樁。」總要想清楚再說,時間是最好的藥劑。其實我心裡並沒有所謂的怨和恨,只是覺得惆悵淒涼,像海岸線一樣長長地延伸開來,直沒入遙遠的天邊,仿佛無窮無盡。我站起來,慢慢說:「等我想清楚。令韋,你也一樣。」他拉住我的手腕,一直沒放。我使力扳開,咬著唇艱難地說:「不用送我,你——好好養傷。」快步離去,到樓下迫不及待跑起來,風呼呼地灌進肺裡,呼吸急促。一陣猛咳,好不容易直起腰,我拭去眼角咳出來的淚水,對賣奶茶的大嬸笑了下,說:「一杯奶茶,要大的。對,荔枝和鳳梨口味的,就坐在這喝。」

  濃濃的奶茶喝下去,胃裡暖烘烘的,感覺到流失的力氣一點一點恢復,人也跟著精神起來。驕陽在雲層後頭隱去,只剩下黯淡的光,空氣乾燥悶熱,似乎在醞釀另一場暴風雨的到來。北京這個夏天,雨水氾濫,斷斷續續的風和雨,淅淅瀝瀝,季節似乎錯亂了。我站在街頭,對著櫥窗裡華美張揚的服裝徘徊彷徨,人滑稽戲如織,一個一個的影子在玻璃窗裡一閃而逝。是不是人人終將是過客?在他人的生命裡短暫停留,隨即飄散?可是,僅僅只為了這一刹那,無數的人前仆後繼,奮不顧身,即使萎謝亦在所不惜。

  一路上一直在想要不要給周處打電話。手指在黃豆大的鍵盤上來回游走,說什麼好呢?他如此敬重我的父親,對我一定失望透頂。我移開冷汗涔涔的手,將手機放回去。算了,就這樣吧,慢慢地,大家也就忘記了。風起了,開亮了,事情,總會過去的,可是人,人也跟著冷了!我沿著馬路晃悠悠地往回走,眼前的一切像在鏡頭裡,如此的陌生驚慌,格格不入,而自己永遠都投入不了,無奈,懊惱,悲傷……我大概不再適合這個地方。

  我扶著欄杆眺望遠處,幾乎整個北京城盡收眼底,才發覺天地原來是這樣廣闊,無邊無際,廣袤難測。在那遙遠的,我不曾到過的地方,是不是另有一番別樣的精彩?黃昏的夕陽照舊美得不可方物,天邊燒成桃紅色的薄雲,織成大片的綿緞,雲蒸霞蔚。我迎著風吹了下口哨,打著旋飛出去,餘音嫋嫋,久久不散。興盡之余,悲從中來。天色淡下來,黃昏的風吹得衣衫飄飛,我攏了攏雜亂的長髮,心想什麼時候剪一剪才好。大熱天的汗濕濕地黏在脖子後,實在有些難受。手機響,竟是操曹,我頓了頓,用輕快的語調說:「你怎麼想起給我打電話來了?」有一下沒一下無聊地踢著腳下的欄杆。

  操曹隔了會兒才說:「聽說,你搬回來住了?」我點頭:「嗯,是呀,以前只是暫住宋令韋那兒,去醫院比較方便。」他許久沒說話,我說:「你打電話來就是為了問這個呀?沒事的話我掛了。」隔著電話不說話,總覺得有點傻,還有——慕名的心慌感慨。他問:「宋家——為難你了嗎?」一字一句說得很艱難,又幹又澀,仿佛難以啟齒。原來他以為我受了羞辱,被趕出來的!他對我仍然這樣維護,這番心意,心底實在是感激不盡。我忙澄清:「沒有沒有,他們——也不屑於做這樣的事。」我對宋家早已無威脅力,用不著如此大費周章。

  他停了下,岔開話題問:「哦,那你現在在哪?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出去。」我仰起頭,看著頭頂飛過的一隻黑鳥說:「沒有,我很少出去。」又補充一句:「眼睛還沒好。」心情也還沒好。看著黑鳥在視線盡頭化成一個黑點,然後消失不見,不由得想,如果我背上也有翅膀的話,將要飛向哪裡?他支吾著說:「那我現在可不可以上去找你?續艾——我沒有其他的意思,只想親眼看著你,眼睛是不是好一些了,身體怎麼樣,聽趙靜說,你這幾天不舒服是不是」我立即傾出半個身子往下看,不算高,可是仍舊只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從車上下來,分辨不清,不知道是不是他。

  第五十三章 六月飛霜

  我問:「你在樓下嗎?」他說:「嗯,順路經過,給你帶了點冰鎮的荔枝,很新鮮,要不要嘗點?」我說:「你走遠點,抬頭,看得見我嗎?就在頂樓。」他往後跑了幾步,大概看見我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似乎怔住了。我朝底下大叫一聲,用力向他揮手。他突然吼:「續艾,你別亂動,聽見沒?我馬上上來!」聲音很急,電話裡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咚咚咚」連聲響。我有些奇怪,還想說話,他已經掛了。

  腳下的石頭踢出老遠,成抛物線落下,落入草叢裡,半點聲音都無。我轉頭看見操曹,氣喘吁吁,滿頭大汗,臉白如紙,沖我喊:「續艾,你——你站在這裡——想幹什麼?」眼睛裡有驚慌恐懼。我對他笑了笑,說:「那你覺得我想幹什麼?不會以為是想跳樓吧?」他見我鎮定如常的神色,扶住牆沿長長吸了口氣,喘息說:「站在邊上,風又大,欄杆又低,這樣——很危險。你還是,站過來點,嗯?」我看著他,心頭一軟,慢慢點頭:「好。」他對我真的是——很好。我說:「你一口氣跑上來的?累壞了吧?」

  他搖頭,笑了下,也不說話,只是看著我,我趕緊扶住他,說:「緩不過氣來了吧?為什麼不乘電梯上來?別停下來,頭部充血,容易頭暈,沿著周圍慢慢走一圈。」他說:「正是下班時候,電梯人多,等不及。」他搭著我的手臂在頂樓走動,說,「續艾,你今天有些不一樣。」我「哦」了一聲,問:「哪裡不一樣?」他想了想,羞澀地笑,說:「我很光見你這樣——很聽話,很溫柔。」我忽然覺得歉疚,我對他一向沒好顏色,而他從來也沒說過什麼,無論是當愛的不當受的全部承擔下來,我笑:「那你今天運氣。我正悶著呢,想找個人說說話,沒想到恰好你來了,所以倒履相迎,生怕你走了。」

  他跟著笑:「原來我以前運氣一直不好,還以為自己老說錯話,惹你不高興。你覺得悶嗎?想不想出去玩?天氣有些熱,去西山怎麼樣?就當是散心,風景又好,山環水繞的,還又近。」我忙說:「不是不是,就是覺得無聊,你陪我說說話就很好。」他順著我的意說:「好。心裡不痛快嗎?能說一說嗎?我想說出來大概會好些。」我看著灰白的天空說:「沒什麼不痛快,在想一些事情。」轉頭問他:「操曹,你想過你以後會怎麼樣嗎?」他認真回答:「以後呀,如果沒什麼意外,大概還是在實驗室吧。我自己很願意這樣,能夠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並不是人人都可以的,我覺得能這樣,很幸運,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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