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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客廳裡留了盞小燈,洗澡上床睡覺。大概是才睡過一覺,絲毫沒有睡意,收音機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哀怨纏綿的回環低唱,在偌大的房間裡來回激蕩,顯得空闊而遼源,仿佛獨身立於一望無際的戈壁上。等到午夜的鐘聲傳來,才驚覺夜已深,風正涼,人卻不寐。我把玩著手機,始終沒有按下那個鍵。翻身起來,走到陽臺上,白天的熱度已經散去,半夜的風微微有些涼意。頭頂是一彎殘月,稀稀疏疏,光線頗有些慘澹。在無數燈火的照耀下,無力的只能做個陪襯。那樣絢爛的燈火,將黑夜燃亮,又是一個不眠夜。茫茫然不知所措。

  整夜睡的很淺,連夢裡都在等待。電話一響,順手從床頭拿起手機,一骨碌爬起來,望了眼窗外,晨光透進來,天色已亮。捂住嘴唇,假裝打了個哈欠,含糊的「喂」了一聲,似乎正從好夢中醒來。他在那頭說:「吵醒你了嗎?」我忙說:「沒有,時間也不早了吧?該起了,天都亮了。」他說:「怕你擔心,就告訴你一聲,我馬上回來。」我打算起來。他又說:「你再睡會兒,還早的很,夏天天亮的早,還不到六點呢。回去給你帶早餐,不用起來準備——」咳了一聲,聲音聽起來有些虛弱,仿佛用盡力氣才說出這麼一段話。

  我忙問:「你怎麼了?著涼了嗎?」他說沒有,只是睡的不夠。我問:「你現在在回來的路上?」他說是,馬上就到了,讓我別擔心,安心睡覺。我哪還睡的著,披衣服起床,匆匆梳洗一番,簡直坐立不安,一刻也等不及,乾脆下樓呼吸新鮮空氣,希望能早點看到他。社區裡非常安靜,一切剛剛蘇醒,朦朦朧朧還打著哈欠。只有幾個早起的老大爺,站在草地中央打太極,空氣清新,還帶有一絲絲的清涼。我也跟著甩胳膊甩腿蹬了一陣,出了些汗,身體仿佛輕了許多。

  道路盡頭有車子開進來,我不由得眯著眼仔細辨認,很有些困難,待開近了,才發覺不是他的車,十分失望。車子在樓下停下,司機立即跳下去打開後車門,走出來的竟然是宋令韋,還隱隱約約聽見司機說:「宋先生,您還好吧?」他扶住司機的手下車,搖了搖頭,慢慢挺直身子。我連忙跑過去,喊了一聲:「令韋!」他轉過頭來,有些驚訝,說:「怎麼下來了?」

  他臉色蒼白,嘴唇一點血色也沒有,氣息奄奄,神情憔悴。我趕緊抱住他,指尖冰涼,忙問:「你怎麼了?」十分擔心。他勉強一笑,說:「沒事。」我當然不信,轉頭用詢問的眼光看司機,司機謹慎的沒說話。他握住我的手說:「真的沒事,只不過膝蓋撞傷了,開不了車,所以讓泰叔送我回來。」泰叔五十來歲年紀,,臉色黑黃,模樣忠厚老實。我急道:「怎麼會撞傷了?嚴不嚴重?要不要去醫院看看?」他搖頭:「不要緊,沒傷到筋骨,擦擦藥就沒事了。」又轉頭說:「泰叔,你回去吧,謝謝你送我過來。」泰叔看了看他,又多看了我兩眼,隨即點頭,說:「好。那你記得上藥。」

  我扶著他,擔憂的說:「怎麼樣?還能不能走路?」他拍掉我的手,笑說:「我腿又沒斷,只不過撞傷了。」笑容看起來卻有些勉強,每走一步,仿佛萬分艱難,額角上滲出一層薄薄的虛汗!嗨,逞什麼能,讓我扶又不丟臉。好不容易回到房內,兩人都累的夠嗆。讓他坐在床上,我蹲下身,問:「哪只腳撞傷了?」他愣了下,才說:「嗯,真沒什麼事,我自己上點藥就沒事了。」我沉聲又問了一遍:「到底哪只腳撞傷了?」他支吾著沒回答。我不耐煩,隨便捋起一隻褲腿,膝蓋處一片青紫,觸目驚心。我心疼的說:「怎麼會撞的這麼狠?在哪撞到的?」他低聲說了句:「不小心撞傷的。」我對著傷口吹氣,重重的說:「以後小心點。」看著都讓人覺得痛!

  給他上了藥,還是不放心,說:「要不要請醫生來看一下?」他痛的悶「哼」一聲,搖頭:「不用,只不過覺得有點累。」我邊收拾藥箱邊說:「那行,你快躺下睡一覺吧,今天別去上班了。」他止住我的動作:「這些東西先別收,反正還要用,就擱床頭吧,你去給我倒杯熱水。」我趕緊出去倒了杯水進來,嘴唇白的幾乎沒有血色,說:「臉色怎麼這麼難看?」他潤了潤嗓子,直接在床上倒下來。我推他:「不脫衣服?」注意到他身上衣服換了。他搖頭,閉上眼沒說話,似乎沒有再多的力氣。我替他蓋上被子,歎氣:「那好好睡一覺。」輕輕帶上門出去,不再打擾他。

  接下來幾天,他都一個人睡,我怕睡相不好,撞到他傷口,自然沒什麼其他想法。奇怪的是,給他上藥,他也咕咕噥噥不大肯合作,說自己來。我說你還怕我手重了是不,跟孩子一樣鬧騰,只好任由他去了。

  沒過幾天,操曹打電話給我,語氣焦急,幾乎是吼著說:「你快過來。」我疑惑的問:「去哪裡?」他頓了頓,深吸了口氣說:「來醫院,宋令韋在醫院。」我驚的跳起來,連忙問:「他怎麼會在醫院!」他忿忿的說:「那得問他自己!」我著急的問:「他怎麼了?哪裡受傷了?」他半晌才說:「沒什麼大傷,不過,你還是過來一趟。」語氣頗為複雜。

  我心急火燎的趕到醫院,一頭往裡沖,操曹攔住我:「你先別進去,醫生在給他上藥。」我好不容易鎮定心神,看著他,這些日子,似乎消瘦了許多,偏過臉去,問:「你怎麼會送他來醫院?」他臉色變了變,像壓抑著什麼,半天才說:「連阿姨打電話給我,讓我來看看他。你來了——就好,你進去吧,我就不進去了,我走了——」一席話說的很艱難。我更加愕然,不知道突然間怎麼扯上了連家,瞪眼看他。他沉吟了會,慢慢說:「聽說他去找連首長談話,連首長勃然大怒,據連阿姨說,她聽到動靜,進去的時候,槍都掏出來了,在桌子上擱著。連首長當年帶過兵,打過仗,是個軍人,脾氣一上來,宋令韋當場掛了彩。」

  我聽的心驚肉跳,怔怔的看著他。他說:「傷在臉上,他面子上可能下不來。」我點頭表示知道,說:「你別讓他知道我知道這事,他願意怎麼解釋我就怎麼相信。」我要進去看他,操曹喊住我,仿佛瞬間,又仿佛許久,我屏息著不敢呼吸,他喃喃的問:「續艾,一定要是他嗎?」聲音原來也可以這麼沉痛!我頓住腳步,不敢回頭看他的表情,一橫心,轉身離開了。

  第四十九章 舉步維艱

  我敲門,醫生正收拾東西,抬頭看了我一眼,說:「宋先生,沒什麼大礙,記得上藥就成。」帶上門出去了。他見我,愣了下,問:「你怎麼來了?」我拍著胸口說:「聽說你受傷了,撞到哪了?嚴不嚴重?」他額頭纏了紗布,是被什麼東西砸傷的嗎?臉上也有傷痕,嘴唇也破了,還有鮮血滲出來。我心頭一痛,撫摩他的臉,悄聲問:「疼不疼?」他握緊我的手,淡淡的笑,說:「沒事,一點擦傷,很快就好了。我們回去吧。」我擔心的問:「其他地方有沒有傷到?」他對我微微一笑,說:「沒有,不過傷在臉上,不好出去見人。」他承受了多大的壓力?受了多少委屈?還這樣雲淡風清看著我笑,我疼的心都痙攣了。

  我湊上去仔細查看,無奈的說:「怎麼辦?萬一破相的話,留下什麼疤痕,那就糟糕了,怎麼會傷在臉上——」他拉過我,緊緊抱住,笑說:「怎麼,嫌棄我了?」我倒在他手臂上,斜著身子抬頭看他,輕聲說:「我怎麼會嫌棄你,愛你還來不及呢。」他眸光瞬間瑩亮,手指在我臉上來回游走,一下又一下輕柔的撫摩。我按住他的手,貼在臉上,無言的看著他。我可以清楚的看見他瞳孔裡唯一的人影——小小的,靜止的我,同樣無聲的凝望著他。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的影是不是就這樣映在了他的心上,刻骨銘心?他一動不動的看著我,仿佛想深入我的靈魂深處,在那裡紮營停駐。眸光糾纏在一起,仿佛一瞬,又仿佛永遠,是如此的難解難分,悲傷難言。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他此刻的眼神,僅僅一刹那,卻在永恆裡收藏,想必他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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