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李翔 > 青眼影沉沉 | 上頁 下頁
一〇四


  「蕭——君——」,僅僅兩個字說的卻有些難以啟齒似的。趙蕭君萬萬沒想到她會給自己打電話,雖然知道對方看不見,還是恭敬的坐直身體,低著頭喊了一聲:「陳阿姨。」錢美芹經過劇烈的思想鬥爭,在兒子的軟磨硬泡下千辛萬苦的妥協了,既然好不容易跨出了這一步,接下來就順利多了。「聽說你回來了,什麼時候回來的?」趙蕭君低聲說:「有一段時間了。」錢美芹一時半會兒沒有說話,她也不敢隨便搭腔。她對錢美芹一向有一種自小便存在的畏懼生疏感,不如陳念先那麼親近。錢美芹輕輕咳嗽了一下,慢慢的說:「你明天有空嗎?」趙蕭君沒有立即回答。她接著又問了一句:「恩——,恩,安安——,是叫安安吧?」趙蕭君「恩」了一聲,說:「他剛剛睡著了。」錢美芹「哦」一聲,頓了頓才說:「你明天能帶他一起過來嗎?」趙蕭君勉強應了一聲,幾不可聞,然後掛了電話。

  第二天她並沒有去見錢美芹。她出門前叮囑安安:「等會兒陳叔叔來接你去玩兒,願不願意?」安安先是問:「真的嗎?」隨即仰起臉拉著她的手問:「媽媽,你要去哪裡?」她彎下腰摸著他的頭說:「媽媽有點事。等會兒要聽陳叔——叔的話,知不知道?」安安見她臉色有些異樣,乖乖的點頭。趙蕭君笑了笑說:「媽媽回來給安安帶好吃的。今天不許鬧,不許任性,不許失禮,知不知道?」他很認真的點頭。趙蕭君讓他帶小風去玩,叮囑他不要走遠,然後跳上附近的公車。

  她知道,錢美芹想見的不是她,她未必樂意見她,哪有那麼容易解開的心結。既然這樣,那就沒有見面的必要,徒然尷尬內疚悔恨痛苦。她自己也還沒有那個本事做到事過境遷的地步。陳喬其會帶安安過去的。

  她頭靠在長途客車的軟靠背上,眯著眼似乎半睡半醒,陽光傾瀉下來,整個人被照的恍恍惚惚,那麼強烈的色彩,照的什麼都褪了色,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

  客車在國道上的一個小城停下來。她站在那裡,茫然的看著周遭的一切,新的設施周圍依舊有古老陳舊低矮的建築,地上的那個坑還留在那裡,多少年來還是那個樣子,是少小離家老大回的遊子心中的標誌性指引,令人想到往日的欣喜,牽引起熟悉陳舊的過往。她站了站,找對方向,然後走過去轉乘短途客車。買票的大嬸操著本地話熱情的拉客:「姑娘,你是要坐車吧?來來來,我們這車比那車便宜。」指了指另外一輛高大簇新的客車。趙蕭君見車上的乘客寥寥無幾,大都是老人小孩,笑了笑,彎腰鑽了上去。

  售票員見她不像是本地人,搭訕著問:「姑娘,你是來探親的?」她怔了下,然後點頭說是。怕她再繼續問下去,於是說:「為什麼你這車比對面的車要便宜一塊錢?」儘管便宜,生意還是不如對方。她搖頭嘆息:「他們的車是市里新開的公司的,走的是新修的國道。我們走原來的小道,不要交路費,所以便宜一塊錢。」現在小鎮上的人日子不那麼緊張了,車子高大,乾淨,舒適,坐起來平穩舒坦,就是多花一點錢也是願意的。怪不得有那麼多人選擇走國道,這舊路也有點太不平整了,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水泥地了,到處是積了水的大坑,顛簸的人都坐不住,一個勁的左右搖晃,可是趙蕭君卻沒有後悔。

  她本來就是來追尋記憶中的物事的,回憶是那麼的奇妙,越是昏黃黯淡模糊不清的老照片,越是能引起人的噓唏感歎。道路狹窄,每逢對面有車過來的時候,司機就要停下來讓道。兩旁大概是野生野長的樹枝斜斜的伸到窗戶裡來,她微笑了一下,順手摘下了一片葉子。新嫩的淡黃的樹葉昭示著春天的來臨,湊到鼻子前,她聞見淡淡的清香,若有似無,沁人心脾。她眺望窗外,看見淡灰色的鳥兒伸長脖子停在田埂的中央,不斷抬腳撲打著翅膀,見有人走近,「撲哧」一下飛遠了,在另外一片水稻田間停下來歇息。

  車子搖搖晃晃的爬上有些陡峭的石橋,發動機的聲音在耳邊震天響,「咻咻咻咻」像喘著粗氣的老牛正拉著破車。她探出頭去,石橋上的青苔黴綠斑斕,一叢一叢緊緊貼在石頭上,成青黑色,濕漉漉的撒的到處都有,簡直是開枝散葉。石橋上的欄杆有一邊都倒了,只剩下半截柱子還冷冷的立在那裡。下面是潺潺流動的溪水,邊上有小的旋渦滴溜溜的打轉。水並不是很清,夾帶著淡黃色渾濁,一大團一大團的水草從上游慢悠悠的流下來。偶爾看的見時不時冒出來的魚蝦,露個臉,馬上又鑽到水草堆裡去了。趙蕭君抬頭,清楚的看見不遠處的小鎮,外面那些拔地而起的樓層令她有些暈乎乎的,又有些不認識了。

  最後一個跳下車,站在依舊還是粗糙的水泥地上呆了呆,才漫無目的的朝前走去。新的樓房,新的小店,新的菜市場,一路走來幾乎快要認不出來了。幸而主道還沒有變,鎮頭上的那座圓形拱橋還靜靜的矗立在那裡,靠橋左邊的那個小坑還留在那裡,似乎沒有隨著歲月的增長而有變大的趨勢。以前就有的麻石上還是有人在洗衣服。慌亂忐忑的心又漸漸的回歸原處。儘管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發現還是有很多依舊未變的東西。比如身邊這家賣香紙燈油蠟燭檀香之類物什的小店還是老樣子,木制的門板,有塊塊拆下來堆在門口擺鞋攤,裡面照舊狹窄陰暗幽長,走進去,眼前一暗,仿佛走不到頭,頭頂上居然還是用明瓦採光。這個地方像深山老林中的洞府,與世隔絕,數十年如一日,外面的變化一概與它無關。它依照老步子不緊不慢的往前走,管別人擠的頭破血流呢。

  再往前走,人流多起來,叫賣聲此起彼伏,你推我搡,也有當街對罵的,一眾人笑嘻嘻的看著,不時勸解幾句,當事人爭不出什麼,最後只得紅著脖子悻悻的走了。鄉音盈耳,軟軟的滑在心上,可惜她已經不會說了。她從熱鬧的街市上鑽進一條小巷裡,立馬覺得靜下來,幾乎聽不到聲響,只聽見腳步聲「踏踏踏」的在巷子裡回蕩,在耳朵裡穿梭。外面的人大概想不到裡面竟然是這個樣子,隔著一條巷子,似乎就隔著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

  趙蕭君在一幢頗有年齡的老屋前住了腳步。看見裡面有人走出來,便閃身站到一邊。是一個十幾歲大的孩子,還穿著學校裡的校服,藍色的底子白色的鑲嵌,袖子卷到肘彎處,一路跑著出去了,看都沒看她一眼。沒想到這棟合住的老房子還沒有拆掉,直到現在還有人住著。大門兩邊貼的春聯還是紅紅的,門上倒貼了一個大大的「福」字,周圍浮著金粉,金燦燦的耀人眼目。她只管呆呆的看著,萬千思緒貼伏在心口上,也說不出究竟有什麼感覺,大概有懷念也有惆悵,總之微仰起臉低低的歎了口氣。

  一個年約四十來歲的婦人端著臉盆走出來,乍然下見到陌生的面孔對著自家門前長籲短歎,似乎滿懷心事,不由得頓住腳,眯著眼仔細打量。趙蕭君驚的回過神來,也轉頭打量她的時候,覺得面目有些眼熟,情不自禁,試探性的問了一聲:「玉嫂子?」那婦人見她喊出她的名字,一時想不起她是誰,不由得有些困惑,更加注意的看著她。趙蕭君想她可能早不記得自己了。這都多少年過去了,何況自己走的時候才一點兒大。

  沒想到玉嫂卻拍著大腿叫起來:「蕭蕭!是不是?是不是蕭蕭?」趙蕭君有些激動的走前兩步,點頭說:「玉嫂子,沒想到你還記得我。小時候承蒙你的照顧,我——」說到後來聲音就有些哽咽了。玉嫂扔下手中的臉盆,拉著她的手進來,口裡連連說:「哎呀,怎麼站在外面說話,快進來,快進來。」端椅子給她坐,又忙著張羅茶水。趙蕭君過意不去,忙說:「玉嫂子,你別忙活了,坐下歇一歇,我馬上就要走了。」玉嫂不滿的呵斥她:「蕭蕭!說這話你就見外了是不是?好不容易回來看看,怎麼著也得吃了飯再走!」

  小地方平常喝的都是白開水,玉嫂特意燒了水放了茶葉才端上來,又抓了花生瓜子放在果碟裡。然後坐下來陪她閒聊。玉嫂笑說:「你猜我怎麼把你認出來的?你左眼眉骨下不是有一粒小小的藍色的痣嗎,別人大概注意不到。不過我以前老想著要點你那樣的一個痣,所以一眼就把你認出來了。」趙蕭君笑著問她這些年來可好,她笑說還好,有兩個小孩,一男一女,剛才跳出去的大兒子,女兒上舅舅家玩去了。趙蕭君又問起玉大哥,她說出門做生意還沒有回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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