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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秋開雨隔著熱鬧喧囂的人群遠遠的站立在一艘快船的船頭,河風吹起他翻飛的青衫長袍,不斷鼓脹來回的拍打著。思緒像秦淮河的河水,連綿不絕,滔滔的向東流去。謝芳菲乘坐的高船正在緩緩的移動。又一次的離別。秋開雨只覺得有一根繩子牢牢的拴住他的腳步,動彈不得。心上的病再一次發作。他原本不該在這裡。前一刻他還當著水雲宮的人處決了單雄。秋開雨感覺到謝芳菲傳遞過來的目光,帶著傷,含著淚,那是滿月時的月光,閃耀著銀白清亮,無處不在,照的他無所遁形。

  他不敢回頭多看一眼。凝思靜望著水裡倒映的天空,雲是蕩漾的,風是靜止的,一切仿若另外一個時空。自此,秋開雨經常流連在秦淮河畔。一個人迎著風,對著茫茫的流水,看著水裡的天空,望著遠處的青山,靜立在船頭,長久不語。臉上的神情一天比一天落寞。那是另外一個秋開雨,從未在世人眼裡展露的秋開雨。連謝芳菲也不曾看過。

  淒清寧靜的暗夜裡,左雲悄悄的來到船頭,恭敬的說:「宮主,已經發現劉彥奇的身影。」秋開雨像是從遙遠的記憶裡被扯回來一樣,還帶著一點惘然,半天才點點頭。左雲立在後面看不見他的表情,繼續說:「劉彥奇人還沒有到建康便大肆宣揚,說……」秋開雨回頭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左雲微微一驚,立即一鼓作氣的說下去:「劉彥奇知道我們不會放過他,不敢貿然回建康。先回了補天門,當著整個魔道中人公然挑釁宮主。說只要宮主下的了狠心殺謝芳菲,他和補天門便聽從宮主的調度,絕不敢有二心。並且尊奉宮主為魔道的『邪尊』。」

  秋開雨「嗤」的一聲笑出來,帶著不屑和輕蔑說:「劉彥奇只不過垂死掙扎而已。竟然還不知死活,敢如此狂妄!」左雲靜立了一會,然後謹慎的說:「宮主若想儘快統一魔道六派,這個提議……不失為一個好的做法。」秋開雨轉過身來,整個人在月色下成了昏沉沉的青灰色。

  負手傲立,然後說:「什麼樣的人便只會想什麼樣的辦法。劉彥奇自以為此計天衣無縫,萬無一失。真是可笑!他以為他還有能力威脅的了我嗎!」語氣毫不掩飾對劉彥奇的嘲諷。左雲忐忑的問:「那麼宮主的打算是?」秋開雨抬頭望向夜空,不甚明亮的月光的周圍,稀稀落落的散著幾粒星星,似明似暗,引起無數的遐想。他的心稍稍熱起來,半天才說:「我要親自去一趟雍州。建康的事暫時交給你處理。」

  左雲渾身俱顫,還以為他終於想通,決定斬斷一切。心下大喜,連忙說:「宮主儘管放心,建康的事屬下知道該怎麼處理。」哪裡知道秋開雨的想法和他的領悟完全背道而馳。秋開雨點點頭,下意識的又抬起頭。頭頂的月亮破雲而出,夜空瞬間明亮了許多。秋開雨放在心底沉寂多時的火焰也在黑夜閃著點點的火星子,隨時劈裡啪啦的燒起來。

  秋開雨在去雍州之前先去了一趟襄陽。他潛入襄陽守軍的府邸,威脅守城的官員向雍州告急。果然引得蕭衍急匆匆的趕往襄陽,而一向守備森嚴的蕭府慌亂之際自然露出缺口。秋開雨趁虛而入,徑直朝謝芳菲的房間潛去,神不知鬼不覺。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住在裡面已經不是謝芳菲,而是容情。秋開雨臨近房門,心情不自覺有些緊張,呼吸稍微粗重了一些。被正在閉目運功的容情發覺了,兩個人纏鬥在一起。外面烏雲翻滾,飛沙走石。真氣激蕩的聲音「蓬蓬蓬」連綿不絕。秋開雨乍然看到推門出來的謝芳菲,手底下緩了一緩,給容情搶得半絲空隙,逃過一命。

  秋開雨知道他絕沒有當著謝芳菲的面殺容情的勇氣,只得抱住她飛身離去。白天瞬間像黑夜,烏黑的流雲當頭當腦的罩下來。偶爾的電閃雷鳴,震天動地。天氣似乎從來沒有這樣可怕過。秋開雨感覺到謝芳菲的瑟縮害怕,將她憐惜的往懷裡抱緊。胸前一片濡濕冰涼,穿過薄薄的衣衫直透心口,寒透全身。他還來不及說話,一道閃電就在他腳底下流過,接著是一聲連空氣也震盪起來的雷鳴,震的二人耳鼓生疼。大雨如黃豆砸的人身上生疼,白滾滾的雨瀑布澆的兩個人像在水裡住過一樣。連胸腔裡的呼吸也是純淨的濕氣。

  秋開雨站在「心扉居」的廊簷上,外面依然是白茫茫的一片,疑是銀河落九天。渾身濕漉漉的,滴的到處都是水。可是口裡心裡卻火一般燙,猶如燃燒的正旺的煤炭。他已經走火入魔,覺得謝芳菲的一舉一動充滿致命的誘惑。他想起建康那個星月閃爍的夜晚,黑白強烈對比的謝芳菲,他的呼吸循著記憶再次急促的喘息,一如往常。秋開雨沉溺的有些後悔,拉回些微的理智,翻身要走。當謝芳菲環住他腰身的時候,忍不住一陣酥麻的顫抖。秋開雨僅餘的掙扎被沖的乾乾淨淨。最後一次,他以魔道的名義在心裡發下毒誓。於是瘋狂裡帶上決絕。

  秋開雨送謝芳菲回去,在銀樓裡用內力將那條鏈子狠狠的扣死。仿佛這樣便可以扣緊某些得不到的東西。那是一個蒼涼的手勢,夾雜一種無望的期盼。秋開雨只能將他所有的希冀寄託在某樣東西上,宣洩他另類控制不住的感情。他趁謝芳菲不注意的時候消失在人海裡,轉過幾個街頭來恍惚的站在那裡。他的痛苦似乎都帶上可笑的色彩。所有的一切是他自己放棄的,所有的折磨也是他自找的,想找個開脫的理由都站不住腳。一條暗黑的死巷,明知道沒有退路。還是一頭鑽了進去。等到橫亙去路的高牆厚瓦終於活生生的堵在他眼前的時候,撞的頭破血流,他只得往回走。不能不說作繭自縛。

  秋開雨穿過暗道的時候,忽然警覺的縮在一邊,清楚的看見劉彥奇的身影,一閃而過。他奇異的沒有跟上去。仿佛還溺水在剛才的窒息裡,全身虛飃飃的找不到立足點。他有些疲憊倦怠,沒有跟上去察看的興致。心神渺茫之下,鬼使神差一樣重新回到「心扉居」,人走屋涼,寂靜空蕩,空氣裡仍舊殘留著前一夜的味道。床上被褥淩亂,地上還遺留著一窪的淺水。秋開雨坐在床頭,枕頭上落滿黑黑的長髮,也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她的。秋開雨一根一根細細的捋起,整理成一小撮,一圈一圈纏繞在手指上,輕輕貼在右邊的臉上來回摩挲,順滑服帖,像是魔法,有一種奇異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秋開雨沿著房間來回繞了兩圈,空氣中似乎還聞得到謝芳菲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帶著蠱惑,也帶著硝煙,像一場拉鋸戰,怎麼都不對,怎麼都沒有平衡點,除非徹底的敗或徹底的勝。心底裡的回憶,夾雜快樂,也夾雜折磨,欲舍難離。他忽地打開窗戶,河水「呼呼」的灌進來,一陣風過,屋中原本濃厚的氣息瞬間清冽,潮濕微冷,全然是別樣不相干的味道。陌生的冷風吹的秋開雨一震,遺失的理智從遙遠的地方重新牽扯回來,一點一點流回體內。他想起天乙真人的挑戰,他現在這樣的狀態,神思恍惚,猶豫柔軟,必敗無疑。不,不是必敗無疑,是必死無疑。這個世上,只有戰死的秋開雨,沒有戰敗的秋開雨。可是,他絕對不能死。他還要統一魔道,還要兼併天下。因為謝芳菲,曾經有所動搖的信念被強迫著再次堅固起來,宛如泰山,沒有什麼撼的動一絲一毫。他一掌發洩在床上,氣浪翻滾間,所有的一切立馬粉碎。

  半個時辰後,他已經將方才的留戀不舍,痛苦自責不屑一顧的隱藏在內心的最深處。然後關上固若金湯的心的城牆,上面駐守一列列盔甲鮮明,手持兵器的精兵良將。他不能回頭。秋開雨將手指間纏繞的頭髮扔在腳下,鎮定心神,慢慢走出去。等他將邁出去的腳步再一次收回來的時候,他自己都恨的渾身發抖。冷酷無情的「邪君」就這樣被卡在這裡了嗎?他捫心自問,眼中的絕情如臨大敵。從懷裡掏出所有和謝芳菲所有有關的紀念,當年遺落的汗巾,汗巾裡包住的翻斷的指甲,還有地上的髮絲,秋開雨用巾子胡亂湊在一起,趁還沒有後悔的時候,運力扔進了河水裡。河水緩緩的向下流去。

  秋開雨站在外面看著飄飄蕩蕩順流而下的白色的汗巾,站在陽光下搖晃,有一種下水的衝動。他咬牙制住伸出的手,右手撮掌成刀,絕情的朝左手的尾指砍去。斷去的尾指同樣被拋入水中,尚殘留著鮮血。沉在水裡,遺留下一縷長長的血絲,過了一會,才被水流沖散開來,無跡無蹤。要斷就不要留有退路。他已經下了狠心,將自己逼到懸崖邊的絕境。他若想繼續安然的活下去,要想繼續對他人絕情,首先必須對自己絕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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