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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秋開雨的神色終於像春天裡浮在水面上的冰塊,一點一點,傳染似的蔓延,然後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漂浮起來。眼神裡有冰亦有水,混雜在一起,難以分辨。眼睛裡的眸光是半夜裡的一點昏暗的刀光劍影,明晃晃的刀劍在此刻也黯淡無光,若有似無。身邊微微伸出的手指動了動,顫抖的猶如忽高忽低的笙調。最後還是頹然的放下了,那是斷了弦的音調——如此痛苦!

  謝芳菲又悲又恨,只想趕緊離開這個漫天漫地都是絲線纏繞的地方。地上還不斷的長出一條又一條的細線,一寸一寸的將謝芳菲的雙腳繞的嚴嚴實實。謝芳菲腳下一個踉蹌,失去平衡,側身倒在地上。手裡的小文被緊密的護在懷裡,小臉上還笑嘻嘻的,沒有受到一點驚嚇。謝芳菲突然就爬不起來,全身的骨架一根一根像是要爆裂開來,一根接著一根,一路而下,疼的連牙齒都酸痛起來。

  正心急火燎,四處找尋她的容情聽見動靜,飛快的搶過來,扶起地上的謝芳菲,擔心的問:「芳菲,有沒有摔到哪裡?有沒有什麼事?」謝芳菲木然的搖了搖頭,心裡空蕩蕩的。容情一手抱起小文,一手拿起地上的籃子。謝芳菲突然四處張望了一遍,沒有任何的痕跡。剛才仿佛只是自己白日裡做的一個夢,夢過無痕。可是心上的那粒朱砂痣卻在發燒發熱。

  謝芳菲心神恍惚的跟在容情的身後,眼神呆滯,連嘴唇都白了。容情本來想要責備的心立時嚇的如煙囪頂上一縷嫋嫋的輕煙,轉眼就不見了。擔心的拉住謝芳菲連聲喊:「芳菲,芳菲,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的嚇人?」謝芳菲好不容易提起力氣回答:「大概是受了小文的驚嚇,我現在渾身沒有一點精神。我想睡覺。」容情連忙說:「那你趕緊回馬車上趟著休息去吧。」心裡想她帶著小文逛了這麼一天,也該累了吧。

  謝芳菲一個人頹然的躺在馬車裡,將頭埋在胳膊彎裡,一點一點擠進去,擠進去,仿佛這樣就可以擠到另外一個時空裡去。黑的影,繞的線,沉的冰,像是左邊眼角上的一點藍色的痣,到死也還在那裡。身上的傷結了疤還有可能可以褪去,心上的記憶也總有一天可以淡去,可是這粒痣只要照鏡子每天都能看的見,一次次的提醒你,像陽光下的影子,只要有陽光,就如影隨形!每天,每天的提醒你,就像吃飯喝水一樣的自然平常,時時刻刻都出現在自己的眼前,想要視而不見都沒有那麼長的忍耐力。謝芳菲趴在自己身上以一個極其不舒服的姿勢沉到無邊無際,似乎永無盡頭的黑影裡,輕易不想醒過來。

  謝芳菲在孤寂黑暗的夢裡還是不甘心,腔子裡的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如梗在喉大概就是這個感覺吧。夢裡還是不甘心的喃喃低吟:「從踏上建康起,你就一路藏在暗影裡。可是,可是,你終究連話都不肯說一句!你還是眼睜睜的看著我一路摔倒,一路狼狽!你還是這樣,你還是這樣!」就連夢裡也沒有一片安靜詳和的樂土,同樣是一個混亂不堪的亂世。心和腦,情和理一樣的爭鋒相對,勢不兩立,就如同現在的南齊和北魏。

  容情掀開馬車簾子的時候,謝芳菲和小文似乎都睡的連天塌下來都不知道。小文呼吸均勻,手腳卻不老實;而謝芳菲身體一動不動,夢裡卻是火光沖天的垂死掙扎。容情輕手輕腳的將這迥然不同的一大一小搬到了床上。心情是冬天即將過去,春天馬上就要來臨。謝芳菲卻跟不上四季的步伐,她還留在寒冬臘月裡。是她自己不願輕易的柳暗花明,猶自在山重水複裡糾纏不清。

  冬天過不去,可是太陽照樣升起。謝芳菲恍恍惚惚的坐起來,已經是中午時分。伺候的侍女進來笑著說:「小姐昨天累的很吧!不但在車上就睡著了,直到這會子才起來呢。我們大夥連午飯都已經吃過了。」謝芳菲絲毫沒有大睡一覺後的神清氣爽,反而頭痛欲裂。任誰像她那樣夢裡打了一夜的仗,不止頭會痛,就是心也會痛的。

  侍女仍然說:「夫人讓你醒來後告訴你一聲,說已經將小文少爺抱去量衣服去了。」謝芳菲撫著頭用眼神表示知道了,然後問:「我怎麼睡到床上來的?我記得是在馬車上的。」侍女抿著嘴笑說:「是容公子不避嫌疑將小姐一路抱回房間的呢。容公子身體筆直的抱著已經睡著了的小姐進來的時候,還特意讓我們不要大聲喧嘩,又囑咐我們不要來吵醒小姐,等小姐自然醒來。」

  謝芳菲無奈的歎氣,這次雖然不是全天下無人不知,也至少是整個蕭府無人不曉了。心裡莫名其妙的惆悵不安起來。容情,容情,自己將來一定是要天打雷劈的。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這樣呢!她對不起他!

  謝芳菲好不容易梳洗完畢,沒精打采的靠在窗臺上。轉眼看見外廳桌子上的籃子,是昨天自己買的準備送給王如韞的一些新巧玩意兒。客人送的禮,王家的人再怎麼樣,也沒有拒絕的道理。

  謝芳菲的心一片混亂淒涼。是寒冬裡被吹皺的一池水。此刻等級森嚴的王家也沒有那麼可怕了,帶上蕭衍的拜帖,心急火燎的往王家趕去。她也需要一個沒有任何負擔,可以隨意說話的人。不管王如韞能不能夠理解,現在她是最合適的人選,因為她完全不相干。

  依然是百年風流的高門大院,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無不完美無暇,只怕隨意擺在假山頂上的石頭都有它特殊的來歷,或許這麼不起眼的小石子就是王導當年拿在手裡把玩的那一塊。王如韞萬萬沒有想到謝芳菲會親自登門拜訪,等不及丫鬟先掀簾子,自己率先就走出來了。高興的說:「芳菲,真的是你!我聽丫鬟前來通報的時候,還疑疑惑惑的,以為是她們通傳錯了。沒想到你真的肯來。」

  謝芳菲勉強笑一笑說:「我特意給你送一些玩意過來,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都是我隨手挑選的。」王如韞看見那些新奇精巧的柳條編的花籃,香泥垛的風爐,樹根雕成的房屋,已經高興的說不出話來。謝芳菲還給她帶來一些時下民間流行的極其普通的小東西。雖然普通到有些不屑的地步,可是王如韞長在深閨大院的,哪裡見過這些東西,更加驚奇。她連蚱蜢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倆人隨意說些閒話,王如韞慢慢的也發覺了謝芳菲的不對勁,探身問:「芳菲,你臉色很不好,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府裡現在就有御醫,我讓他過來給你瞧一瞧怎麼樣?」謝芳菲連忙搖頭說:「不用了。我只是心裡面有些不舒服而已。」王如韞坐過來,關心的問:「芳菲,你到底出什麼事了。渾身的力氣像是被一把大火給燒的乾乾淨淨似的。你還好吧?有什麼是我可以幫你的嗎?」

  謝芳菲歎氣的說:「自己的事還得自己解決才是。我心裡面堵的慌,所以才過來,想找你聊聊天。」王如韞仔細聽著,讓身邊的侍女送上精緻的茶水和糕點。謝芳菲慢慢道來:「如韞身在建康,況且又是深宅大院的,大概是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如韞,實話告訴你,我身上的事情絕對不那麼簡單。大家心裡多少都知道幾分,大概覺得我也有些可憐,所以從來沒有在我面前指指點點過,他們都是好人。不過,這一切似乎已經都過去了。我只是想說,不知道如韞有沒有喜歡過什麼人?真心也好,一時的迷戀也好,總有什麼不一樣的感覺吧?你要想清楚,千萬不要落到我這樣的地步。」

  王如韞一時間被她問的措手不及,臉色自然就有些尷尬起來。可是看見芳菲一臉蒼涼無奈,魂不守舍的樣子,不由得的認真的回答:「如韞就算喜歡什麼人,也沒有自作主張的權利。」謝芳菲歎氣,同是天涯淪落人,她的命運未必比自己要好。謝芳菲無力的說:「其實大家都是一樣的。你沒有自作主張的權利,我也沒有。我以前聽到過一個故事:有一個男孩暗戀一個女孩,每天給她送一朵玫瑰花,不論風吹雨打,堅持不懈,不肯放棄。等到第三百六十六天的時候,女孩終於被感動了。心裡說,今天他來的時候,我就下去見他。可是等到第三百六十七天,男孩也沒有來。女孩滿心失望的離開了那個地方。如韞,你看,這好像就是所謂的緣分和命運。似乎有些東西總是擦肩而過。」

  王如韞被她說的這個故事引起滿腹的心事,感歎的說:「要是那個男孩再堅持一下就好了,事情完全就是兩個樣。只能說命運弄人。」謝芳菲搖頭說:「那個故事就這樣收尾了,可是我還想繼續續寫下去。終於有一天,等到那個女孩步履蹣跚,白髮蒼蒼的時候,想通了以前所有的事情,重新回到故里的時候,才知道那個男孩就在第三百六十六天來見她的路上死掉了。在亂世裡死掉是一件極其普通的事情,老百姓早就麻木的沒有感覺了。而當初那個滿懷期待的女孩只能看著連墓碑也沒有的一堆荒煙亂草的土堆老淚縱橫。這才是命運。」

  王如韞驚心的看著謝芳菲,有些哀傷的問:「芳菲,你為什麼要接上這麼一個結尾。故事的尾巴是不該這樣接上去的。他們應該重新相遇,從此,幸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謝芳菲忽然聳了聳肩,若無其事的說:「沒有為什麼,只是覺得故事不夠深刻才續上去的。反正也無聊的很。如韞,不管怎麼樣,該爭取的東西總是要盡力去爭取。這樣,失敗了,才不會後悔。你說是不是?」王如韞還以為她終於想通了,微笑著說:「你能這樣想,我覺得很高興。被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不應該任人自作主張才對。」謝芳菲完全不是這樣想,不然她不會忍不住續上這麼一個尾巴。

  謝芳菲本來就是想要讓她這麼想,點頭說:「就是這樣。老天下雨了,有一個人慢悠悠的在雨中漫步。有人問他為什麼不跑。他說跑有什麼用,前面難道不下雨了嗎。問的人啞口無言。可是我想說的是,老天既然下雨了,我們總要做一點什麼吧。前面的路誰又知道呢,說不定真的就不下了。如韞,沒有什麼人能對你自作主張才是。」王如韞眼睛都紅起來,連連點頭稱是,一顆心似乎枯木逢春,刹那間百花齊放。可是謝芳菲醫的了別人的心病,醫不了她自己的心病。她的病已經病入膏肓,不是針石湯藥可是治的了的。

  第四十九章 欲加之罪莫須有

  建康的形勢和謝芳菲的心一樣混亂沉重。蕭鸞的病情越來越嚴重,已經到了頻繁召陶弘景進宮的地步。謝芳菲有些著急的問剛從宮裡回來的陶弘景:「大師,皇上的病究竟怎麼樣了?」陶弘景邊喝茶邊說:「誰不要死?就是皇帝也一樣。」謝芳菲跺腳說:「大師,我是問你皇上他究竟還能活多久!」陶弘景當然清楚她的目的,歎口氣,還是回答:「他的病不是一朝一夕得來的。你看他今天又殺了一個蕭家的宗室就知道了。看來,他不將其他蕭家的人殺光是不會甘休的。他這個是心病,誰也救不了。雖然無藥可救,但是一時半刻還是死不了的。」

  謝芳菲稍微松了一口氣,她最怕蕭鸞在這什麼都沒有眉目的情況下就駕崩的話,整個形勢對己方更加不利。還是堅持不懈的探聽:「照大師看,皇上還有多長時間可以活?」陶弘景說:「這就得看他自己的情況了。我又不是閻王爺,哪裡知道他什麼時候斷氣!可是再挨一兩個月總沒有問題的。」謝芳菲心裡仔細算計了一下,時間上應該,勉強還來得及。

  謝芳菲回到蕭府的時候,張弘策看到她,連忙走過來,神色凝重。謝芳菲不由得的問:「大人,發生什麼事情了?」張弘策沉聲說:「王敬則在朝廷上彈劾蕭大人在雍州任意發放朝廷的糧食,居心不良,故意收買人心。又說大人在襄樊一帶招兵買馬,意圖不軌。已經在朝廷上引起軒然大波。正值多事之秋,皇上病重多疑,情況恐怕危矣。」

  謝芳菲心想,蕭衍確實想招兵買馬,可是現在什麼也沒有做呀。這分明是招攬不成,故意倒打一耙,好去掉蕭衍這個勁敵。氣憤的說:「向難民發放糧食一事,不是也征的曹虎的同意了嗎?為什麼一味的將責任推到大人的身上。還有,大人連自己將士的餉銀都發不出來,怎麼有能力招兵買馬呢,這分明是誣陷,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根本想置大人于死地。」

  張弘策無奈的說:「就算明知道王敬則是在故意栽贓嫁禍,可是在這個人心惶惶,朝不保夕的時刻,誰知道事情的真相究竟是怎樣呢。更何況皇上對大人一向猜忌。這麼多天以來,哪天沒有人無緣無故的死啊。如今大家是草木皆兵,更顧不得事情到底是對還是錯。只要不惹禍上身就已經求神拜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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