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李翔 > 十年懵懂百年心 | 上頁 下頁
五二


  楚惜風指給她看,說:「這湖叫『新月湖』,從高處看,像是鑲嵌在半空中的一彎新月,眉目如畫,因此得名。每天太陽升起時分,水汽氤氳,湖面上蒙著一層淡淡的輕煙,煙波浩渺,晨光朦朧,一眼望不到邊,常常令人忘記身在何處。」雲兒欣羡不已,兩人沿著新月湖走了大約半個來時辰,前面出現了三間「品」字式的木屋,木屋周圍種了一圈垂柳,皆有十圍之粗,一樹有千萬枝之多,狹長的細葉青翠欲滴,漏下熾熱的陽光,隨風搖擺,輕盈嫋娜,當真是風姿翩翩,秀色可人。

  雲兒跑到跟前,隨手摘下一片葉子,放在嘴裡嗚嗚地吹著,聲音清亮短促,借著和風在水面遠遠蕩漾開去,使人心情舒暢。

  楚惜風推開前面一間木屋,屋裡桌椅床榻一應俱全,皆是木制的,就連矮幾上放的茶壺茶杯也是木制的,形狀小巧古樸,簡樸而不失風雅。大概許久沒人住了,蒙上薄薄一層灰塵。他沒甚表情地說:「這幾天你就住這裡,其他地方不要亂闖。」說完就走了,留雲兒一個人在這裡。

  雲兒受了一夜的驚,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這會兒身心好不容易放鬆下來,渾身骨頭跟散了架似的,腳重得也抬不起來。她摸了摸床上的被子,青灰色的,十分舊了,但是陽光正好透過窗子照在上面,暖洋洋、軟融融的,有一種懷念的、熟悉的安全感。她脫了鞋子,一頭鑽進被子裡,陷入黑甜的夢鄉中,做了一個明亮的美夢。一覺醒來,全然不記得夢中的事,但是身心愉悅,只覺手腳輕若羽翼,精神充足。夕陽斜斜地掛在西天,如同緋紅色的一盒胭脂塗在臉上——天空可不是一張潔白無瑕的臉!

  雲兒有瞬間失憶的感覺,腦袋一片空白,發了好一會兒呆,這才想起自己在一個叫天外天的峽谷,這裡就好像紅塵中的一處仙境一樣。她推門出來,感到晚風微微有些涼意,可是她意外地並不覺得冷。太陽這時還未完全隱去,東邊已經升起一輪圓月,在群山間怯怯地露出頭來,淡淡的、乳白色的,像一個睡眼惺忪的孩子,還未完全醒來。肚子卻開始咕咕叫起來,將近一天一夜粒米未進,一旦察覺餓了,真是難以忍受。

  她來到後面的木屋,想找找有什麼可以吃的。推門一看,十分詫異,搖床、繈褓、撥浪鼓、小小的紗帳,桌子上堆了許多木刻的玩具,小人兒、面具、小車、小馬等等,床上有幾件綾羅制的嬰孩的衣帽鞋襪,針腳綿密,做工精緻,看得出做的人非常的用心,全新的似乎都沒穿過,只是年歲日久,顏色褪得很厲害。屋裡空蕩蕩的,並沒有小孩,角落裡有一面菱花銅鏡,鏡面上積了厚厚一層灰,看來也並沒有人住。

  她站了站,推開右邊的另一扇門。裡面陳設精緻多了,窗明几淨,空氣清新。當中一張紅木大床,白色的帷帳層層疊疊垂下來;前面是一張暗紅色的大木桌,銅色的圓形雕花木凳,桌子上面放了梳妝盒、銅鏡、釵環、頭油等女子物事;後面放著一架屏風,上面繡了大紅的鴛鴦戲水的圖樣,牆角有一對銅制的大燭臺,上面插著半截未燃盡的紅蠟燭。她想,這分明是一對年輕夫婦的新房,只是不知女主人做什麼去了。

  她正要出去,風吹起白色紗帳,床上似乎有人正在睡覺。她想,如果是女主人,應該跟她打聲招呼才是。她躡手躡腳走過去,站在簾外輕聲說:「喂,你好,我是雲兒。」半天沒見裡面有動靜,她輕輕掀起紗帳,只見一個年輕女子仰面躺著,雙手交疊放在腹上,雙眼緊閉,垂下的睫毛又濃又密,如燕尾蝶的翅膀,似乎隨時會張開。她眉眼甚是秀氣,光潔的額頭,彎彎的柳葉眉,小巧秀挺的鼻子,嘴巴小而豐潤,頗具誘惑。雲兒還是頭一次見這麼美的人,一時間看呆了,不知這人是誰,比天香院的頭牌采荷還要多幾分空靈之質、秀美之姿,只是臉色略顯蒼白,似乎氣血不足。

  她有些慌亂地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擾你的……」慌忙放下紗帳。過了好一會兒,依舊沒聽見半點聲響,她心中奇怪,偷偷掀起一角,見那個女人還是如剛才那般躺著,一點沒變過。雲兒猶豫著伸出右手食指放在她鼻尖探了探,嚇了一跳,立馬縮回來,幾乎沒一點氣息!她捂住唇,忍住尖叫的衝動,手指搭在她脈搏上,半天才察覺到那麼一兩下微弱的跳動。她抖著手往外跑,這,這,這不是一個活死人嗎,簡直比鬼怪還恐怖!

  驚慌失措的雲兒撞進一個人的懷裡。楚惜風提著一隻山雞進來,看見雲兒,勃然大怒,大手攫住她的肩膀,厲聲喝道:「你幹什麼?」雲兒抬起頭來,見是他,莫名松了口氣,從他懷裡掙扎出來,懦懦說:「我,我沒幹什麼……」見他似乎很生氣,一邊說一邊往後退去。楚惜風一手掐住她脖子,惡狠狠地說:「不是讓你別亂闖嗎?」雲兒雙手掰著他的手指,吐著舌頭拼命吸氣,翻著眼睛斷斷續續說:「我,我,我沒有……亂闖,我,咳咳咳,我只是餓了……」

  楚惜風手越縮越緊,冷眼瞧著她掙扎的動作越來越微弱,眸中陰狠的光芒一閃而過,就在雲兒差點氣絕而亡時,驀地松了手,將她往地上一扔,大吼:「出去!」雲兒雙手摸著喉嚨,半天才緩過勁來,撐著桌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啞著聲音說:「對不起,我,我,我……」「我」了半天也沒「我」出個所以然來。她想走,回頭見他呆呆站在那裡,整個人三魂就好像去了七魄,木木的,肩膀垂下來,背影說不出的蕭索孤寂、落寞悲傷。她心裡很同情,輕輕走近他,試探性地碰了碰他的胳膊,低聲說:「楚惜風,你怎麼了?」

  見他沒反應,她搬了個凳子過來,怯怯說:「你坐……」見他這個樣子,她怪害怕的,還不如用手掐著她的脖子來得正常呢。楚惜風怔了良久才回過神來,看見她有些奇怪,冷聲問:「你怎麼在這裡?」隨即想起來,拍著自己腦袋「哦」了一聲,淡淡說:「你走吧,別再來這裡。不然,哼,我『殺人不留行,千里楚惜風』的名號可不是吹牛吹出來的。」他靠在窗臺邊坐下,手搭在窗櫺上,眼睛望著外面的夜空,不再說話,也不再看雲兒一眼。

  雲兒見他如此,只得出來,走時順手帶走了地上的山雞。她在湖邊挖了個洞,清了內臟,洗乾淨後,裹上和好的黃泥,生了一堆火。屋前有幾株柳樹,枝幹上長了些雲堆似的灰褐色的新鮮蘑菇,她知道能吃,便采下來,塗上油,撒上鹽和胡椒粉,放在火上翻烤。不一會兒焦香飄出來,饞得她口水流了一地,顧不得燙,張口就吃,十分帶勁。等到蘑菇吃完了,山雞也熟了,她熄了火,扒出來,找來盛茶的託盤,放在上面,撕下一隻腿,剛吃了一口,想起楚惜風,心裡堵得厲害。她來到後面的木屋,也不進去,站在窗外招手,一本正經地說:「喂,你出來,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說。」

  楚惜風本想不理她,見她神情嚴肅、一臉鄭重的樣子,唯恐真有什麼事,帶上門出來,冷冷問:「什麼事?」她不答,偏了偏頭說:「走,我們去那邊說。」帶頭往遠處走去,在湖邊一塊大石上坐下來。楚惜風負手站著,頗不耐煩,皺眉問:「你到底有什麼事?你的回答最好讓我滿意,不然金翎劍恐怕就要飽飲鮮血了。」兇神惡煞地看著她,他此刻心情非常不好,正想殺人洩憤。

  雲兒遞出懷裡藏的半隻雞,仰頭微笑著說:「民以食為天,吃飯總是大事吧?」楚惜風愣了好半天,最後默默接在手裡,說:「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手臂一甩,半隻雞嘩的一聲落進湖中心,激起一圈水花,蕩起一圈漣漪,隨即平靜下來。他在草地上坐下來,好半天沒說話,微風吹過,突然抬頭說:「你看,月亮出來了……」頓了頓,喃喃念了一句:「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雲兒心想:他到底在問誰,明月、清風、大地,還是他自己?

  這時月亮已經升得有半天高了,幽深的碧空如水洗過一般,十月在望,一輪圓月似白色的太陽落在樹杈上,像鳥兒在夢裡築起的一個巢,安穩的、甜蜜的,風雨不侵。她沉吟半天,終於問了出來:「屋裡睡著了的那個姐姐,是你什麼人?」小心翼翼,唯恐觸怒了他。

  也許受了月亮的蠱惑,也許是夜色讓人的意志變弱,他沒有暴跳如雷,聽著微涼的夜風在身旁吹過,歎了口氣說:「阿憐是我的妻子,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雲兒點頭,確實是一個難得的美人,世所罕見,她輕聲問:「發生了什麼事?」見他許久不說話,為了使氣氛活潑一點,她調侃地說:「阿憐?你叫楚惜風,難不成你妻子叫秦憐月?」不知為何,腦中秦憐月這個名字脫口而出。

  沒想到他竟點頭說:「沒錯,原來你知道。」雲兒連忙擺手,「我瞎說的,完全是瞎說的。」誤打誤撞都能猜中,這也太巧了,她不去替人算命真是浪費人才。過了會兒,雲兒察言觀色,見他沒什麼大的動靜,舔了舔唇角,委婉地問:「你妻子是生病了嗎?」什麼生病,恐怕是永遠醒不過來了,瞧她那樣子,出氣多入氣少,跟木頭人沒兩樣,奇怪的是竟然沒有完全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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