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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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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6日 月金的爹走了,帶著月金的骨灰盒。 要是月金不來大上海,也許他還能活到四十。他還是可以泡妞,有一個後代。 我後來聽說,月金爹沒有理睬鄰床人的勸告,要他問醫院索賠。也沒有理睬門口醫鬧的誘惑,他說他不拿兒子的命換錢。他甚至連醫藥費都沒有欠,就那麼走了。 老二難得做一回好事,結果真的有好報了。習慣了病患的糾纏,沒想到這麼容易就被放了一馬。 每月一次的科會,討論死亡案例。主任說:「我們不要害怕面對病患的死亡。這是我們工作的一部分。哪個成名的醫生背後沒有幾條人命呢?說得不好聽一點,我們都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醫學就是經驗的科學,以前可能百分百死亡的案例,經過幾次的摸索和總結,也許就能提高到50%,到最後變成1%。每一個逝去的患者,都不會白死,他們都是未來希望的奠基者。關鍵,我們要總結經驗教訓,看哪裡有失誤,哪裡有可能提高,哪些風險可以避免。我們要儘量避免人為的失誤,提 高護理的能力,加強對這一類病人的預防和監管。能夠學到東西,這個病例,就沒有白做。王組長介紹一下你們上周死亡的那個病例。」 組長介紹完以後,輪到老二發言:「從整個手術過程來看,我沒有感覺到自己有什麼嚴重的失誤,但我的感覺,難道是輸血量過大造成溶血性併發症?還有,這個年紀的年輕人,本身心臟病猝死率就比較高,會不會手術誘發了這一可能?」 各個組都討論了這個病例的情況,發表了一下各自的見解。 最後,老二說:「我不是推卸責任,我這裡排除了手術的人為因素以後,我要譴責一下個別護士,在出現緊急情況的時候,在我反復強調我負責的情況下,依舊不採取急救措施,造成了也許是無可挽回的損失,也許我們速度快一些,是可以救回來的。」 麻醉科長立刻站起來說:「你說的這點我不認同。規章制度,如果不按章辦事,那就形同虛設。沒有家屬簽字不能進行急救這是白紙黑字印在條款上的。你說你負責你負責,可到時候出了問題,追究的依舊是我們的責任。這樣的事情以前不是沒有過。我們護士也要保護自己的對吧?大家都是命,病患的命很珍貴,我們的命也很珍貴。我們這裡護士被打的情況又不是一起兩起。」 主任沉默了一會兒,說:「責任感。這是我們從事這個行業所必需的。醫生,就是治病救人。碰到緊急情況,要有變通,要有擔當。因為你面對的是一條生命。早一秒就多一份希望。我記得八十年代中期的時候,我們這裡有一位老醫生,在來醫院的路上,碰到一個病人心臟病突發,當時手頭沒有任何急救工具,就是口袋裡有一支鋼筆。以前醫院的鋼筆,都是那種尖頭英雄筆。他就拔出筆芯,擠掉墨水,將筆尖直接插進病人的器官,開通了一條呼吸道,贏得了時間,挽救了病人的生命。這個時 候,如果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摻雜一些個人的私心在裡面,這個病人就完了。當然這個病人如果因為突發事件死掉,責任不在我們大夫,但你作為一個醫生,你的內心,會為此而愧疚很久。內疚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所以……」 有人接口說:「主任,容我插一句話。有個詞叫時過境遷。什麼時代說什麼樣的話。那個時候,我想這個大夫一定沒有想過,萬一這個病人他沒有救活,病患家屬不但不感激他,還要告他這件事吧?這個故事聽起來的確很感人,可要是從操作規範上說,是絕對夠上法庭打官司的吧?現在每天,我們花大量的時間不是在研究如何提高醫學技術上,而是撰寫病例上,每一份病例放在你面前你都要考慮它未來如果作為呈堂證供,會不會給你帶來不利。在這種情況下,大家都帶著防備的心,把坐在你對面的病患當成假想敵,那麼,你讓我們醫生捨身取義,有點難度吧?」 護士長接口道:「就是。拿的是買白菜的命,操的是賣白粉的心。 上頭動不動就說為了十幾億病患的利益,就要犧牲掉幾百萬醫務工作人員的利益。這也要我們犧牲,那也要我們犧牲,我們又不是貓,有九條命。寬容理解,是整個社會的事,大家都寬容,都理解,我們自然也就願意犧牲了。整個大環境都是怕被騙,怕上當,怕擔責任,那我們又怎能脫離大環境呢?」 再演變下去,就與醫務檢討無關了。 主任示意停下,說:「大家,都憑良心做事吧!不見得所有的患者都是壞人,霍大夫這次碰到的患者,就是很通情達理的好患者。病人家裡這麼窮,卻窮得有骨氣,沒有一絲責怪我們,也沒有為此牟利。大家不要光看黑暗的一面,也是有陽光的。有這樣的病患群體支撐著,我們沒有理由不為之獻身。」 某醫生接口:「那只能說明一個社會現象:老實人吃虧。這個家屬要是去告我們,要是胡攪蠻纏,怕是能搞到最少幾十萬的賠款吧?這社會,到底是在鼓勵我們做老實人,還是鼓勵我們做惡人呢?」 散會。 7月31日 這一段心情不好,所以日記開了天窗。 賴月金的陰霾直到老大帶回了好消息才讓我們心裡好受一點。 老大說,南南恢復得很好,到底是小孩,已經活蹦亂跳地去學校報名了。 老大說,我有一個想法。我想帶南南去看一下那個失去女兒的家長,想讓她知道他們是多麼的偉大。我和老二心裡犯嘀咕,心說,你家閨女好了,人家閨女沒了,你這一去不是刺激人家嗎? 我和老二的意見是還是要慎重。 到了週一見到老大,老大興高采烈的,跟我說,週六去了萍萍家,萍萍媽媽見到南南第一眼的時候,淚流滿面,以為是萍萍回來了。 他說萍萍媽媽在孩子去世後,身體也不好,心情也不好,抑鬱症了都,一直沒法上班,家裡淒風慘雨的。南南也是乖巧,路上,南南媽媽一直告訴南南,她的命是萍萍給的,她能夠去上學要感激萍萍媽媽。 南南一進門就喊萍萍媽媽為「媽媽」,倒是一點不認生,大人都驚奇,但我懷疑,萍萍那個腎是有記憶功能的。萍萍媽媽真把南南當自己孩子疼,一分鐘都不肯離開她,伺候著吃,伺候著喝,帶著她去附近的兒童樂園,要不是怕南南累了,他們倆都不捨得讓南南走,多陪陪萍萍媽媽。 他們已經約好了,下週末還去萍萍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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