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六六 > 心術 | 上頁 下頁


  他們寧可等著死,也要留一線希望給最好的醫生。他們有一種神秘的迷信:這個病,如果連趙教授都開不好,那我也是死而無憾了,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如果不是趙教授開的,是其他什麼教授開的,有一點點遺憾,他們都會想:要是當初找趙教授開……

  而「最」這個字,只有一個。

  我們大多數人,工作了十多年之後,依舊不可能成為「最」。

  所以在中國看病很難。

  我也很傷感。

  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成為被掛在櫥窗裡展示的大拿,哪怕在我再混十五年以後。這是我當主治的第四年,還沒有機會看門診,依舊在手術室和急診間裡混跡,甘當無名英雄。老闆說的是正確的:醫生這行業,就是論資排輩。我們絕沒有壓制年輕人的意思,我們巴不得你們個個都行。你隨時可以去坐台門診,問題是,得有病人點你的名兒。

  他每次說這話的時候,我們都啞然失笑。形象得很——坐台。

  我們就像坐台小姐一樣,頭牌紅姐兒才有可能被追捧。

  不同的是,小姐吃的是青春飯,我們吃的是老資格,這一點是惟一可以讓我們聊以欣慰的。

  2月23日

  今天是週二,是我們科「法定」的談判日。所有的糾紛都留在不開刀的這一天解決。

  那個家屬,看起來很老實,話不多,但就是咬死四個字:「我不接受。」然後就是壓抑地抽泣。

  我們對她真是一籌莫展。我也很同情她,壯年喪夫,兩個孩子嗷嗷待哺,但我們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她接受這個現實。

  她說:「我不接受。」

  她不接受的是「意外」這兩個字。

  其實,所有的病患都不能接受意外這兩個字。他們分不清楚意外與事故的關係。人可以病死,那不是我們的責任,但人不能死在手術臺上,因為那是我們弄死的。

  我有時候真想憤懣地大喊一句:我與你家先生前世無冤,今生無仇,我為什麼要害死你的丈夫!

  我那天和一個外行朋友爭論這個事情,他居然是同樣的反應:「是我,我也不能接受。」

  「一個人來的時候好好的,也就眼睛視力有點模糊。那麼年輕力壯的漢子,沒兩天就死在手術臺上了。你讓人家家屬怎麼接受?」

  我不得不跟他說,我是人,不是神。我永遠不可能跑在死神前面。以前古話就有:閻王爺要你十點走,你就活不過十點零一分。如果世界上所有的病醫生都能看好,那麼你到現在都能看見柏拉圖和梁山伯在你眼前晃悠,你覺得地球能承載這麼多的生命嗎?

  他說,什麼是意外?意外就是純粹找不到債主,只能自認倒楣的事兒。比方說我走路上突然被天上掉下的冰雹砸死了。這就叫意外。

  「我出門如果被車撞了,對我叫意外,對車主,那叫事故,他得賠錢。我被樓上的玻璃砸了,玻璃的主人得賠錢。我被電線打了,電力公司得賠錢。我在醫院看病,錢付了,我就是你們的上帝,你們的米飯班主,你收了我的一大筆票子,到最後跟我說,意外了,沒了。憑什麼我人財兩空啊?」

  我是醫生,我不是奢侈消費店的職業經理。他眼裡,我其實與那些提供跪式馬殺雞的女子沒有任何不同。他到醫院是來消費的,我於是要提供與他消費等值的服務,我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可笑。

  他一本正經地答我:「一點不可笑。你花二十萬買輛車,還沒出廠,人家就跟你說,你的車動不了了。你要求退款,還不允許,到底誰可笑?你去商場買件衣服,錢付了,被告知無貨,不退款,你答應嗎?」

  我不答應。

  「你都不答應,更何況人家那是人命呢?看病不是個小花費,到你那裡去看病的人,不少都是砸鍋賣鐵的,如果到最後人財兩空,人家會怨你們為什麼不早說,要是早說會死掉,那錢索性就不花了。」

  他這一番話讓我明白,原來,所有人都認為到醫院是去消費,消費就要買到等值產品,而我們無法提供,至少無法保證百分百貨物對版。

  我要擺正自己的地位,我並不如自己想像的那樣高尚,視拯救生命為己任。我首先要將身段放低再放低,放到與賓館服務員和足底按摩師一個水準。

  我太高估自己。

  如果,看病不再是消費,不再是家庭負擔,會不會大家就比較容易接受「意外」二字呢?

  拿錢買命。這是普通人眼裡的交易。

  18樓有個億萬富翁,正值壯年,癌症晚期,跟主任說,我捐你們醫院十億元,你負責治好我的病。

  主任笑著跟他說:「你對我的職業理解錯了。你不給我一分錢,我的責任也是把你治好。如果錢能買命,你覺得洛克菲勒王永慶會死嗎?還有六個月,你現在要做的最主要的事情,不是治病,而是安排十億怎麼分配,千萬別落得像王永慶那樣的結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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