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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紗照


  這次拍婚紗照完全是我家頭兒的主意。

  朋友裡,凡是草率婚姻,意思就是光領了證啥都沒幹的,沒拍照,沒辦酒席,再過幾年又沒孩子,好象都離乾淨了。

  他說太不吉利,得補。我向來無可無不可,當初他說懶得拍,我就不拍。說老實話,我也懶得拍,覺得特假模假式。搞得跟唱大戲似的,穿的又不是日常服裝,沒啥意思。

  而如今,領導的指揮棒轉向了,我這婁婁也趕緊搭上這班船吧!真理:混口安穩飯的充分必要條件就是當一順民。我向來都是順民。

  回上海第二天一早就去找影樓了。一來到徐家匯廣場上,婚紗攝影的小棚棚特別多,都在搞室外宣傳展銷。比較了幾家,什麼真維斯,什麼米蘭,什麼龍攝影,還有絕色等等,最後挑了家價錢最貴的——巴黎婚紗攝影。

  無他,只因這家承諾給我們以最快的速度安排,並保證我們在回去的時候能取片。我們頭兒是實用主義者,辦事情只問最終結果,至於為達目的多花多少銀子,這不在他煩惱的範疇,他將這硬體問題交給我了。

  說好這套系是2980.同樣的套系,片片給的還大還多的米蘭婚紗只要2880.但頭兒拒絕選擇米蘭的原因是,照片給得太大,30寸的,不好拿。

  週一的早上,我們夫妻倆穿著頭天準備好的一套情侶套裝直奔外景地。外景地在閘北公園。很大一片公園裡到處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四下都是攝影用的機關,一不小心就踩到道具了。

  先進化裝間。化裝的小姐在竭力推銷她的所謂瞬間美容液,給的理由千奇百怪,諸如補妝太多容易掉粉,臉花,或是細紋很容易上臉,皮膚乾。我這樣的老江湖冷眼看就是不表態。這滿世界當年只有我敲人家的,現在的晚輩後生也開始敲我豬杠了。

  一看就知道是宰那些准夫婿的。結個婚,算上買房辦宴,幾十萬上百萬都花了,哪裡在意這500塊。更何況只要新娘嗲嗲一指,哪個新郎敢皺眉頭一下?我不同,我如今都是當家做主的大房了,我才不上當呢。咬死一個字,就是不買。

  這小姐絕對是個練家子,眼看我這裡的死機了,轉臉就跟我勞工推銷去。勞工那是天下第一好騙的,人好話沒兩句,他就爽快答應了——買!

  我有心拒絕,想當著眾人的面,怎好駁他一家之主的面子,為這五百塊鬧得滿堂彩倒不自在,壞了一天的好心情,待會拍照片如何笑得出來?唉,委屈求全——天下太平的第二要領。

  但一天攝影結束後我們倆單獨在車上的時候,我發飆了,呵斥他不經老婆眼神同意擅自做主。勞工一番體己話頓時讓我刮目相看,沒想到這小子平時看著特不通人情世故,關鍵時刻想得挺多。他說:「小姐就是靠提成發獎金的。你一句不買,她整天繃個臉給你看,到時候隨便亂畫畫,損失的是我們整個3000塊,不要因小失大。」我不服氣,反詰他:「沒見她如何用心給我畫啊,我看跟大家都一樣。」勞工說:「跟大家都一樣就不錯了,因為大家都買。但如果就你一個不買,那麼你就跟大家不一樣了。人家攙著美嬌娘出來,而我挽一老太太。」我哈哈大笑,放他一馬。

  化完妝就是選衣服。服裝師毫不掩蓋地說,男生就是配頭,一切以女生為標準,女生是紅花,你就是泥巴。於是,勞工如算盤珠子一樣被人使喚著依據我的行頭換衣服。

  完了他就挽著我上園子轉,後頭跟著一組人馬,好不威風。一個是主攝影師,居然是個年齡不大的女攝影師,相貌也很普通,長髮紮都不紮,老擋她眼睛,我總懷疑她那雙藏在一頭黃髮後頭的眼睛無法對準焦距,捕捉我最不好看的瞬間。對她不放心。

  副攝影師是個特愛模仿港臺劇裡酷男生的小傢伙,聲音柔到甚至有些嗲。不斷糾正我的手指姿勢我的臀部位置,總叫我側臉,低頭,抬眼,笑一笑,伸下巴。我不止一次抗議,跟他說我正面臉小側面臉大,正面看著瘦,側面看著胖,那小子不搭理我,只說正面拍出的眼睛沒神。

  而另一個根班的,手裡舉著一面反光鏡,為陰天借點自然光。

  那女攝影師不斷喊著:「笑開心!大笑!露牙!漂亮!」就象我整天對孩子喊:「排隊,舉手,擦嘴巴,乖!」一樣,應該屬於職業語言。

  現在流行3D製作,真假結合,如果不點破,你一定以為凡是眼見的都是實的。其實不然,虛虛實實,真假結合。就跟我頭上的頭髮一樣,一部分是自己的,一部分是插上去的,終於解開了影視裡的女人盤起發來厚如烏雲,重如磐石,以前一直疑惑,說要麼古人因為沒吃化學食物,頭髮天生很棒,要麼就是選演員的時候,頭髮也是一項指標。當時還哀歎自己一頭鄉下黃毛丫頭的頭髮,稀稀落落沒幾根,根本沒有鏡頭緣呢!

  再回到3D製作。草地上常搭起一塊外景,諸如青石板小路,或是一小片沙灘,再就是一艘帆船。小路,沙灘,帆船都是真的,而背後一大片幕布上,畫的則是沿著小路走下去的一排舊房子,或是藍藍一片大海。原本拍影片的神秘,頓時不在。

  假做真來真亦假。經過電腦一處理,天衣無縫,壓根看不出製作的痕跡。

  我們一共要換五套服裝,跟隨五套不同的髮型。外景婚紗一件,內景婚紗一件,禮服一件,古裝一件,按要求還有一套和服。我討厭小日本兒,堅決不穿,遂換成自帶的情侶裝。

  看穿了,覺得造型師就那水準,我幹幾回也能幹,完全不按個人五官樣貌的不同來修飾,都一個模子裡套出來的,化出來顯得俗不可耐。每回畫完了我都極其不滿。而勞工在一旁看著一直鼓氣,說,化得自然,一點都沒變,不象剛才那對,他老婆一出來沖我笑,我都沒認出來。

  我和勞工屬於截然不同的消費心理,值得市場分析者自己揣摩。我因為花了額外的錢,總是不開心,任何服務都讓我覺得物不所值。而勞工因為花了錢,便覺得心安,就好比手術前使勁主動給大夫塞錢的病患家屬一樣,不塞生怕下不來手術臺。

  即便是週一加班拍攝,還是有10對左右新人等待,大家輪換場景,很多時候都是滴流耷掛著提著雞罩子坐在等候室裡耐心等待。

  期間有一組相片拍完,我足足等了一個小時,不耐煩的時候本性大暴露,不顧儀態地拍桌子打板凳指責巴黎婚紗就知道賺錢,完全沒有個服務態度問題。我上著妝,既不能喝水又不能吃飯,還不能上廁所,怕把紗裙睬壞,一賠大約又是500.

  看人家新娘子都很婉約地趴在勞工身上撒賴,獨我一個母夜叉一手叉腰,一手撩著頭巾,氣急敗壞。勞工在一旁不急不惱,只看著我抿嘴笑,完了說,你這形象,生生給了那些即將走進墳墓的男人當頭一擊,也好,現在後悔,尚且來得及,我就做個反面樣板,犧牲了我自己。他這一席話,讓我破氣為笑,推著他嘀咕:「討厭!」完了趕緊攙著他胳膊前後搖了搖。

  如今我胖了,縱然做不到小鳥依人,但還是可以努力做到大鳥抱一抱的。

  小姐們估計看這種猛新娘也看多了,起先壓根不理睬。等我火氣過了才走過來賠笑說:「這你還嫌人多啊!週六那天拍了30對,從早上5點拍到半夜2點呢!你夠幸運的啦!」我一聽,頓時平和許多。

  安撫傷痛的另一個辦法就是找一個比你還慘的。她們做到了!

  一頓火過後,倒是順利了許多,下午4點左右,已經收工回家了!看樣片是4天以後。等吧!心情期待。

  終於又到了另一個屠宰場,屠夫們手拿快刀,陰森冷笑著眼見兩頭肥豬逍遙進場。而那兩頭豬完全沒意識到前面是刀山火海。

  樣片一拿來,我頓時面色陰沉,非常不好看。我的脾氣就是這樣,來得甚快,全然沒注意到未來的弟媳婦好心陪我們來選片,在一旁惶恐不安。

  一打開相冊,失望!感覺片片沒我本人漂亮,由於先前看過勞工一朋友新婚的照片,錢比我們少花了,新娘子沒我本人好看(大言不慚),怎麼照出來都一模樣?那還有什麼天生荔枝的區別?

  我在那裡橫挑鼻子豎挑眼,「這張!臉大!這張!眼睛鼓!這張,笑得僵硬!這張,胸前太飽滿!」……後來回頭想想,人家拍的還都是實情,只是真實地暴露了我的缺陷。這世界,小能吹大,沒聽說大能變小的。很多單眼皮小眼睛的一畫都是面如滿月,雙眼如嬋,但若叫攝影師把一胖子畫成一瘦子,有點難。

  臉越拉越長,來回翻了幾遍,竟找不出一張心儀的,索性不看。

  勞工依舊保持好涵養,不斷打氣說:「不錯啊!挺好啊!你看這光線多明亮!你看這背景多自然!你看我多帥!不是你不美麗,只因我太瀟灑,沒辦法,努力想做泥土,結果不小心成紅花了!」又逗我笑。

  攝影師一共拍了90張樣片,我們要從中選出20張,如果想多買,就要付錢,毛片帶底片一張60塊,製作一下一張是150.在我不滿意的情況下,他們要想推銷作品,應該是很有難度的。

  巧舌如簧的女攝影師匆匆趕來,口裡寒暄著:「怎麼了怎麼了?有人舉報我工作不扎實?」完了很自然地靠著我坐下,並一隻手安慰地撫了撫我的腰。

  她熟練地從中間抽出幾張擺在我面前,誇張地告訴我:「這幾張我太喜歡啦!你看這色調多優雅,你看這造型多嗲!我自己都翻來覆去地看!有幾個新娘子象你這樣有雪白的皮膚,大大的眼睛?你看這嘴唇多飽滿,象會說話!」得!我看出來了,這女人,拿手功夫不在攝影上,功夫全在詩外了。搞行銷更在行,死的都能說成活的。

  「哪個女的在擦了兩斤粉以後不白?再給3000瓦大燈一照,雀斑粉刺啥都看不出來。誰都美女,你哄我啊!」我依舊保持尖刻。

  「那不一樣的啊!人家擦兩斤粉才那個效果,白是白,不透明啊!你看你,淡淡一塗,多自然?跟你本人多接近?醜女成美女那就是特技了,你這是本色啊!」她嘴裡淡淡一塗,跟人比大約是少點,皮膚黑的塗兩斤,我一斤吧!五十步與一百步的區別,能看出透明才怪。不過,這張小嘴兒倒還真能捧,侃得我呀,心花怒放,突然間覺得,以前看著不順眼的照片都順眼了。

  於是順著她的金手指,迷迷糊糊按著她的意思開始選照片。我懷疑她絕對有點石成金的本領,任何濫片經她語言一修飾,整個是一絕世作品,完全可以參加攝影大獎賽。

  我將她的中心意思總結了一下,看作品關鍵不能看人,而要看構思。只要構思精妙,人好看不好看無關緊要。於是,我就成了她棋盤上的棋子,只要她的整體策劃成功,我的相貌已經無損大礙了。到後來我很有點愧疚,覺得自己的模樣不太對得起攝影師的技巧,原本如果換個模特,她的片片效果會更好。

  我刪我刪我刪刪刪,反正我打定主意,堅決不多掏一分錢。就這水準這層次,也想出來混飯?我若被騙出鈔票來,那真是沖頭了。

  做生意關鍵要有韌性,百折不撓,永不言敗。無論我多堅持,那攝影師始終比我更執著些,眼看著我鐵石心腸,拿出最後的殺手繭。「你買全部的毛片,我送你20張大製作,只花1萬8千,你就買到了終生的紀念!」「你買50張毛片,我就送再送一本娘家冊外帶大海報!」「你就買個30張吧!我送你一個水晶像框外加印有照片的打火機和鑰匙串!」

  價碼是越來越有殺傷力,而對我這種視贈品如命的貪小女人,每多一樣贈品,就多一顆子彈打入我的錢包,我的錢包在滴滴答答滲水,有泥土鬆動的感覺。

  勞工關鍵時刻倒戈,看著自己的俊男照不捨得撒手。他和小姐合夥勸我,買吧,買!

  我這是承受著外部侵略和內部漢奸雙重壓迫啊!誰能比我剛強?

  我刪到最後只剩30張的時候,小姐開始撒潑放賴,她拿出命令的口吻跟我說:「你這樣是瞎搞!再刪下去,我沒法給你搞後期製作了。人這一生,哪裡缺這1500塊?多10張毛片,我張張給你大製作,還送你掌中寶,大海報,水晶相框,鑰匙串,不要再還價了!就這樣吧!」

  我一聽,滿心歡喜,這麼多贈品啊,多划算!

  我又多付了1500塊,於是換來雙贏的局面,大家握手言和,相談甚歡。

  一套婚紗花了我5000.

  拍出來怎麼看怎麼象二婚的感覺。人家新娘都嬌羞難奈,獨我,挺胸昂首,一看就是當家的大太太。

  奉勸各位,什麼年齡幹什麼事兒,錯幾年,就塌了好幾級臺階。

  經過我回家後的渲染,父母都感到鬱悶,想花了這麼多錢,還落個閨女不滿意。父親安慰我說::「孩子啊!你別覺得自己現在老,沒有幾年前的清純,再過幾年,再老些,回頭看看這些相片,還是覺得這時候年輕好看!」

  臨回新加坡前,拿到成片。

  回家SHOW給父母看,老兩口滿意極了,說挺好看的呀,幹嗎冤枉人攝影師?

  弟弟更實在,說:「我覺得,照片比你本人好看!」

  我哭啊!我以為我比照片豔,人看我,照片比我嬌。

  於是知道,自己眼中的自我,與旁人眼中的自己,有很大的差距。

  如CLEAN所說:「文人,大多顧影自憐。」

  而以前滄桑曾經說過,不自戀的人,寫不出東西來。

  好,為了文章,我又犧牲一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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