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六六 > 王貴與安娜 | 上頁 下頁
二一


  化學老師是個老姑娘,自視甚高,為了男朋友才從大城市調來這個小城鎮教書。她男朋友分在這裡的一家大型化工廠,後來因一次化學實驗意外死了,她便從此關閉了愛情的門。她仿佛從安娜身上看見自己年輕時的影子,她推薦安娜看所有與課本無關的書,甚至教安娜戲劇表演。她跟安娜講,憑你的天資,只需要一隻眼睛看世界。安娜一直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那我的另一隻眼睛幹什麼?我豈不成了獨眼龍了?」安娜跟渦輪司機學老師話的時候一臉困惑。

  化學老師把渦輪司機的款款情深一絲一毫都看在眼裡。她老了,不再期待愛情,但從這對金童玉女身上,她感受到青春曾經在自己的身上閃爍光彩。她一直想告訴安娜,你注意過身邊有個男孩,每天的目光一直追隨你嗎?但是出於老師的身份,她不好點穿。

  直到高三的上學期,她敏感地估計到這群天資卓越的孩子們也許要永遠跟大學的殿堂說FAREWELL的時候,她覺得是時機了。一個人不應該在瞬間失去所有的憧憬。她告訴安娜:「你的另一隻眼睛可以睜開了。」

  安娜這才睜開另一隻迷糊的單眼。

  安娜回城比較早,而渦輪司機特殊的出身,讓他等了一茬又一茬,在所有的知青都走了,那間大宿舍只剩他和隔壁的豬的時候,他徹底絕望了。他曾經想過死了算了:既無法與命運抗爭,我至少可以活得有點尊嚴。但一想到安娜他就退縮了。這世界如果有一個理由值得他活下去,那就是安娜。他後來還結了一次婚,當然我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因為知道安娜已經有孩子了,也許是覺得今生反正都要結婚的,跟誰不一樣?但他後來發現,有個不愛的女人在身邊,心中的煩躁總是處於壓抑狀態,簡直比單身還難。在經歷了十個月的婚姻後,在他決定去報考大學的時候,他不帶一絲留戀地辦了離婚。

  在他一無所有的時候,他無法對安娜要求什麼。他是背負著他與安娜兩個人的夢想進學堂的,所以他永不厭倦一絲一毫都不敢懈怠。如果他可以自由選擇專業,他一定選安娜想學的化學。

  渦輪司機曾告訴安娜,他這二十年來無時無刻不在掛念她。不過我現在長大了,又到了國外,瞭解了很多不為安娜所知的感受。我覺得,渦輪司機其實是找不到合適的女同胞。人在異鄉活著若連點牽掛都沒有,寂寞都可以把你殺掉。哪怕是假想的愛人,也要心裡存一個。人最懼怕的感覺不是死亡,而是無可思念。思念是一條奮進的小溪,推著你生命的船往前走,並且不覺得路途遙遠。就好比女人喜歡男人,心中有個男人被自己惦記著,便是支柱。

  時間久了,她本人已經並不在意那人的真實樣子,追求的只是心中的影子,並為這個影子愛人設定目標,「因為我愛他,所以我兩年後要嫁給他,三年後要為他生個孩子。」這種故事最圓滿的結局應該是求而不得,窮其一生都不能實現願望。否則,一旦心願達成了,人就失落了,回頭看看自己的路,覺得好笑,當年費這麼大勁,難道就為了這個人嗎?安娜在渦輪司機心中,也就是個影子愛人吧。

  根據眾多傑出的海外華人男青年浮生過半仍保持單身的狀況,我總結出一個定理,那就是國外婦女緊張。這話是我套用王貴的。每次安娜嘲笑王貴打都打不跑的時候,王貴都狡黠一笑說:「不能跑啊!現在婦女緊張,不夠分配,我可不能一個人占倆。」

  我真的很為這群精英未能延續他們的遺傳基因而感到惋惜——如果在國內,他們一定是排行榜上TOP10。他們完全有資本擁有最美麗的容貌和最驕傲的工作,到頭來卻犧牲了自己,把生活的快樂留給了剩下的90%。這是怎樣的雷鋒精神啊!能出去的,都是優秀的(不包括偷渡的),與之相對應的女性少之又少。好不容易發現個合適的,還面臨國際競爭危機,跟起跑線在百米開外的白人賽跑。這叫不公平競爭,白人掠奪我們的資源,而我們很少能分享他們的記憶體。經濟基礎,個人身高,語言問題等一系列實際情況束縛了我們同胞妄圖伸出去的腳。我有個博士女友因為相貌慘點兒而一直單身,我總為她惋惜。她卻蠻自信地跟我說,你別急呀。我現在在新加坡是背點兒,等我考到了美國就截然不同了。即便算不上大熊貓級的,再不濟我也是只金絲猴啊!

  當然這話我絕對不會告訴安娜。安娜是那種永遠充滿幻想的女人,王貴對她保護得太好,我若說了實話怕她接受不了這個現實,以為我替鄉巴佬王貴辯護。初戀,總是要保護的,無論這個女人現在有多老。

  一定是孤獨得太久,渦輪司機又不願意瞎湊合。他標榜自己屬於有品位的一類,可品位的標準是什麼?他沒接觸過賈桂琳·甘迺迪,也不認識戴安娜,心中美麗的樣子就是初戀裡的安娜了。被自己幻想中的愛情早已打倒的他根本沒覺得安娜與二十多年前有什麼改變,還是那麼俏皮,還是那麼咄咄逼人,還是那麼舉手投足間洋溢著光彩。在他眼裡,安娜如同聖母瑪利亞般散發著金色光暈,使整個世界都變得充滿生機。他很自然的將她擁抱入懷。

  §安娜與王貴 第五章 情調這調調

  安娜正經歷著「每日一痛」的早修課呢!這該死的胃,居然還分賁門和幽門。胃疼的過程好比漲潮,先是隱隱掀起點小波浪,不疾不徐,只稍稍打濕岸邊的水藻,而歷練的水藻早已知道沒多久海水就要湮沒頭頂。窒息,掙扎,漫長的忍耐之後才會重歸平淡。疼痛一旦拉開序幕便波濤洶湧,而且一浪接一浪,綿綿不絕,疼完上面的門再疼下面的門。安娜在孩子和王貴都匆忙離開家以後,就靜坐在床上一手抵著胃,一手握住床梆等待漲潮。

  渦輪司機就這時候敲的門。

  安娜開門時的第一句是:「怎麼這麼早過來?也不事先打電話告訴我?」安娜的言下之意是,你不打電話來讓我準備一下,收拾收拾家,拾掇拾掇我自己。安娜很不好意思,自己還穿著睡衣。床上的被子也沒疊,一半的被窩敞開著,床上映出王貴躺過的睡痕。早餐的碗碟堆在一進門就能看見的桌子上。驟然呈現在渦輪司機眼前的真實,讓安娜有種菜葉沾在牙床上的尷尬。她不願意讓講究的渦輪司機看見自家的淩亂。

  渦輪司機笑笑,說:「突擊檢查社員。」他並不急著進客廳,而是走進廚房,說,帶點水果給你,擱廚房裡吧!進去以後又出來了。廚房太小,轉不開身,裡面都塞滿了。渦輪司機出來後,將水果放在客廳的飯桌上,順手把碗碟堆了堆,收進廚房。「抹布呢?我擦擦桌子。不然手沒地方放。」渦輪司機問安娜。安娜正關了臥室門換見客的服裝,喊了聲,等下我來收。

  渦輪司機便在餐桌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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