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六六 > 王貴與安娜 | 上頁 下頁
一八


  「好啊,好啊!好多年不見了,乾脆搞個同學聚會吧!難得聚一聚。我一直跟大家保持著聯繫,我去找,找到了通知你!」安娜開始興奮起來,聲音也很活躍。

  「好啊!我也想看看大家都成了什麼樣。什麼時候給我消息?」

  「很快的。城市又不大,沒電話的上門找都不要兩天!」

  「嗯,等你消息。」

  又沒話了。

  「好。」安娜準備放下電話,又覺得有什麼沒說完。

  「安娜,聽見你聲音真高興!你的聲音一點沒變,和當年一樣年輕。」

  「哪裡啊!都老太婆了,女兒都比我高了呢!怎麼會?」安娜突然注意到自己的聲音,便故意放得嬌柔纖細些。

  同學聚會的地點在一中旁邊一個叫「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酒店。酒店的外裝飾很簡陋,用藍漆刷了四周的牆充當藍天,還畫了幾片白雲。相比之下,裡面的裝飾倒很有意思:凳子是那種四腳長板凳,地上是鐮刀,牆上是紅寶書,大廳前頭還刷著「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字樣,叫同學們很是唏噓感慨,心頭如打翻了五味瓶。

  上菜的順序也很奇怪,先來一道「憶苦思甜飯」,又上了幾樣野菜,甚是爽口。

  同學大多久不見面,碰到一起就互相打趣,熟悉的還相互擁抱,邊抱邊自我嘲笑。

  「臉沒貼上,肚皮先親嘴了!」

  「你這頭髮,怎麼比你肚子裡的墨水掉得還快?整個一『中間一塊足球場,四邊都是鐵絲網』了嘛!」

  「我頭髮掉得快,你褶子長得多,都跟包子的肚臍眼兒一樣了!你還笑我?」

  沒過十幾分鐘,以前的綽號都被想起,開始邊喝酒邊抖以前的糗事,惹得滿堂哄笑。

  安娜心中是興奮的,仿佛驟然回到了少女時期。看看周圍的女同學們都是當媽媽的人了,卻在老同學的拍拍打打中顯得舉止隨意,少了很多拘束。歲月的痕跡只在這青春的重播中有了些許撫平。

  安娜沒見到渦輪司機。聚會開始二十多分鐘了,渦輪司機才匆匆趕來,進門就作揖,說是不認識路,變化太大,先自罰三杯。

  安娜看著眼前這個高大頎長的男人,禁不住感慨大家都老了。以前那整齊的小平頭,現在居然吹得很奔兒。惟一不變的是那一股與眾不同的書卷氣——一件本白的細絨羊毛衫外面套了一件暗綠的休閒西裝,鬆散地扣了一顆扣子,透著清爽與儒雅,明顯與其他男同學前襟有油點、後領有頭屑的鬆鬆垮垮的西服不同。講究,安娜心中冒出這樣的字眼。渦輪司機以前就很講究,即便是洗得發白的襯衫,都壓在屁股底下坐平了才穿。就連他的課本也乾淨整潔,一個角都不折,筆記記得工整而仔細。

  渦輪司機與老同學一一握手,最後走到安娜面前,拉著安娜的手,重重抖一抖,很有激情地喊了聲:「安娜!」

  安娜抬起她奧菲利亞般的大眼睛看了他一眼,說:「你好。」大方一笑。

  「讓班長跟學習委員擁抱一下!大家鼓掌!」同學三窩起哄。在座的各位,沒誰不知道安娜與渦輪司機的感情,沒喊「讓老情人擁抱一下」已經是很給面子了。

  安娜很窘迫,惱怒地白了三窩一眼。渦輪司機卻非常大方,張開雙手給了安娜一個很結實的熊抱。「噢……!」四周一片歡呼,還有人搶下了快門。

  席間大家互相交流著現在的生活情況。這一屆英才,當初個個是人尖兒,而今卻大多不如意。很多返城後隨便找了個地方窩著,不死也不活。當然有幾個後來考上大學的,也都混出省去了,這次都沒來。於是,焦點便聚集在渦輪司機身上。

  「我是高考恢復後第一屆啊!上的北大物理系。」渦輪司機笑著說。

  「當初志向不是『褲子大』嗎?怎麼跑那麼遠?」有同學問。按當地的土話讀出來,科技大就成了「褲子大」了。

  「唉,當時就想逃得遠遠的,所以……不提了,不提了。」

  這個「不提了,不提了」大約是這次同學聚會使用頻率最高的詞,基本上概括了二十年的不如意,是長長一段青春的縮寫。於是,「不提了」就成了失意的代名詞。

  安娜陸陸續續知道了渦輪司機後來留校讀研究生,沒讀一半就跑美國讀博士,讀完博士又找了個州立大學教書的整個過程。歷史遺留問題就算是交代清楚了。渦輪司機應該算恢復高考後最早出去的那一撥。

  安娜心中既是羡慕又是酸楚。當年她與渦輪司機是不分伯仲的,每次考試都是你追我趕、第一第二的成績。原本在同一起跑線上,現在竟被他甩下了一大截。而當年曾經一下課就把全國著名大學排成一張表,翹著腿指指點點選心目中的學校,大有指點江山,激昂文字的那一撥,真正實現理想的,卻只有渦輪司機這一個。人生是這樣的奇妙,每個少年都有美麗的夢想,而能夠奔著目標去的,惟有執著的吧!成功的路上,堆滿了浮屍。「哼,渦輪司機之流就是踏著我們的腐肉前行的!」安娜冒出這樣惡毒的想法。

  這二十年,我又得到了什麼?安娜看著散去的人流,心中無限悵惘,仿佛覺得這二十年自己的人生書頁缺了好大一個角,已經影響整本書的故事情節了。

  「安娜,我送你回去。」渦輪司機站在安娜身邊。

  「不用了。愛人說好來接我的,我打個電話去,等會兒他就來了。」安娜非常禮貌地客套。她的自尊與自卑,讓她主動與渦輪司機拉開了距離。

  「不好。我要送送你,想跟你聊聊。當散散步,消化一下。」渦輪司機不由分說,拉了安娜的手就走進濛濛的霧氣裡。昏黃的路燈下,拉出兩條長長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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