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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這個故事的鋪墊實在夠長了。下面才是當年那段扯不清的風月。

  楊太太的先生大楊太太許多,那時候總也近60了吧?是個孱弱的公子樣子。屬於那種被卑女攙扶著半依在亭臺樓閣間,望著雪中紅梅,輕歎一聲,咳兩口殘血的多愁善感的富家公子。可惜時運不濟,被共產黨給組織了,丟了萬貫家財不說,被擠得與平民為伍,雖是落毛鳳凰了,架勢倒還在的。這是我依言的想像,我年少資歷淺,也許與當年的貴族有半面之緣,但我不記得了。自我懂事的時候他好象就過世了。

  文革的事我沒什麼印象了,只記得滿目的蕭條和人面目的凝重。對孩子來說,童年時光始終是快樂的,只知道成天瘋玩。曾調皮到顛著腳去按楊太太家的門鈴,一聽到「叮咚」的響以及漸進的腳步就歡呼著拔腿跑了。那時候門鈴可是個稀罕物,是生活檔次的標誌。誰有那閒錢高雅到省了叩門的勁兒?那時大家錢是沒有的,只剩一把傻力氣了。

  他們愛情的起點我猜想是一個唱戲一個伴奏。起初秦社長是楊家的座上賓。秦社長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打著團結進步的旗幟老慰問隔壁的鄰居。我是不知道對家的公子爺是不諳世事呢還是裝做不知,搞起了夫人外交。再後來就親熱到大家常可以在半夜九點以後還聞到琴瑟和諧。秦社長是那個拉胡的,楊太太是那個唱戲的,拍巴掌請好的便是鬚髮漸白的公子爺,窗外映出的景象卻也其樂融融。我之所以說半夜九點,那不是筆誤。在當時娛樂貧乏的年代,大家都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哪裡有什麼燈紅酒綠?大人們一到夜晚唯一的樂趣就是幾家搬個凳子搭上個涼床,打著蒲扇侃大山。小孩子就坐在涼床上玩「你拍一,我拍一,一個小孩坐飛機……你拍十,我拍十,十個小孩打倒蔣介石」之類全國通行的遊戲。間或聽見劈里啪啦家長用扇子驅趕蚊子的聲音。這還是夏夜漫長的時候。若趕上冬天,大家聽完廣播裡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虹雲的新聞之後,就拉燈上床睡覺了。通常都不過八點。

  革命形勢在大院裡也變得異常尖銳起來。秦社長根正苗紅,而且年富力強,要想搬倒這棵長青樹實非易事。有敵對派便想著從生活作風上把他徹底鬥倒,再踩上兩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進而達到占山為王的目的。回顧歷史,也許無數的政治鬥爭其背後都掩藏著不可名狀的私欲吧?前人的經驗總結就是,把敵人打倒的最佳途徑就是不是從經濟上整倒你,便是從男女問題上搞趴你。這兩樣都是踏上一隻腳永不能翻身的,比以政治名義整垮要好得多。很多政治鬥爭的犧牲品不久又都登臺了,卻沒聽說哪個貪污犯或流氓給平反了。

   那個後任的社長便是組織了一班人馬,歷盡千難萬苦,搜集證據,蹲點跟蹤,終於在某個夜黑風高的冬夜裡犧牲了革命小將的睡眠時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擊姦夫淫婦的消魂窟,將兩人赤條條堵在床上。周圍見證之男女貫穿大院各個等級。有看熱鬧的,有無限同情的,有幸災樂禍的還有心懷鬼胎的。我父親說,當年有人半夜敲門拉他去看熱鬧,被我父親婉拒。以父親的話說:「太殘忍。」我不敢追問我父親什麼是他心中的殘忍,是他心中的美麗的最終倒塌還是慘不忍睹的淩辱?

  淩辱在各人眼中也是不同的。我非常欣賞當年楊太太的鎮定地面對眾人目光的褻瀆。她坦然裸露著如皎月般的身軀,絲毫不去阻擋如狼似虎般貪婪的眼神的侵略,只高傲地抬著頭,如每天正常回復大家的問候般地平和地說了一句:「天冷,讓他穿上衣服吧。」記住,這關鍵時刻,她要保護的人竟是身邊那個令她終生蒙羞的男人。我覺得這時候與其說是眾野蠻對愛情的淩辱,不如說是楊太太悠游的神態,不在意的態度對大家長久偵破工作取得輝煌戰果的淩辱。

  畢竟,人性再泯滅,那年月,這幫人的大多數還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反對派頭頭雖嘗到勝果,卻沒有享受到從心理上重捶敵人的快感。苟合男女在這場戰鬥中占了明顯的心理優勢。沉靜片刻,反對派頭頭揮揮手說,讓他們穿上衣服。

  這場活生生的智擒蕩婦的戲竟被大人們津津樂道了好幾年,可見當年的生活有多麼無聊。每當大人們一說到戲的這一出的時候便口沫橫飛,眉飛色舞,這也是為什麼故事發生的時候我雖然是個孩子卻也至今印象深刻的原因。小時候是一直鄙夷故事裡的那個蕩婦破鞋的,還跟著大家往她頭上掛過又臭又爛的球鞋,以及往她身上扔過石子。大家的革命情緒好象有了宣洩的物件。我曾向母親高興地大談又去扔石子了,母親順手抽了藤條來揍我,並厲聲呵斥我說再去要打斷我的腿。嚇得我自此與楊太太保持距離。已是黃昏的母親現在跟我說,從楊太太出事的那一天起,她就心生敬佩與同情。女人,其實只是男人世界裡你死我活鬥爭下的犧牲品,卻要背負許多超越她能承受的東西。

  楊太太就這樣默默承受了。她每天依舊高傲地去上班,越發與半人半獸的這個群體保持距離。即便在大家找話題鬥爭她的時候,她也依舊風度超群。更想不到的一件事是,被捉姦在床後不到幾個月,大家就看見楊太太挺著一個驕傲的大肚子在大院裡來回走動。常有人猜測,這孩子是不是那晚……?我想當年的楊太太被腹中生命的喜悅沖昏了頭,滿臉的幸福叫人妒忌,哪裡在意別人看她的眼光和懷疑腹中孩子的出處?也就在她孕育生命的時候,她那短命的公子爺適時去世了。我不相信別人說的是被她活活氣死的。那位老爺要氣死早死了,因為當年捉姦的時候就發生在他的家裡他的床上,而他則躲在樓下的書房裡一直不照面。想來是心知肚明的。

  楊太太是獨自一人撫養這個所謂的遺腹子的,孩子長大了簡直是活脫脫一個秦社長的翻版,想賴帳都不行。她依舊住在秦社長的對面。不過當年的秦社長已經被貶為秦編輯了。原本秦編輯是沒資格住這代表地位的小洋樓的,怎奈人家政治級別低而軍事級別高,就憑十幾歲鬧革命的資歷,別人也奈他無何。於是一個奇怪的景象就這樣誕生了。情婦與情夫隔門而望卻鮮有言辭。情夫可見自己的骨血滿地亂跑卻不能聽見他開口叫父。秦編輯我想是對楊太太矢志不渝的,怎奈他的原配竟也是個倔主,經歷了夫君偷情,被捉,降職,孽種出世,情敵面對面,依然可以不屈不撓地死守家庭,既不公開表示支持,如希拉蕊,也不暗中倒戈,如王熙鳳。雖然窩心,卻窩囊著挨了後幾十年,直至那小孽種都成人了她才撒手西去。

  我從此不再相信所有的愛情故事都有美好的結局。原本苦難一生的愛人,經歷無數風雨,現在一應相干人等都做鳥獸狀散了,應該有個大團圓了吧?否。那半個世紀的戀人直到現在都門對門地住著,互不叨擾。老頭以前清醒的時候也許還無言地傳達幾個眼神,現在老頭迷糊了,他們好象就再也沒什麼相干了。

  想起來翻炒這個故事,是因為前些日子,我去食堂買大饃,正撞見不遠處兩個歡喜冤家聚頭。那是傍晚時分,天際處一片絢爛雲霞,將整個西天燃燒得火紅。老頭還是搖晃著走,楊太太迎面過來。我聽到她如黃鸝般清脆的京片子招呼著往昔的愛人:「瞧呀,您的鼻子都流出來了,別感冒嘍,讓我給您擦擦吧。」說完,悉心用小手巾擦去老頭兒都快流進嘴裡的稀鼻涕。

  老頭傻笑著,也許早已不記得眼前的女人曾和自己相傍纏綿過,既不說謝,也不見當年柔情萬種的眼神。正當老頭繼續邁步的時候,楊太太太溫柔地拉住他的胳膊,又說:「您的鞋帶兒散了,別絆著自己。等等,我給您系上。」語畢,俯身蹲下,並挽起綴在耳邊的一縷髮絲隨手纏在腦後,以免擋住她的視線。老頭困惑地低頭看腿邊的女人,突然間,似曾相識的眼神在他眼裡迸射出清晰的光芒,一點心疼,一點內疚,一點期待。只片刻瞬間。那女人並不曾看見。

  我看見了,也看見了當年那一抹風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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