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六六 > 浮世繪 | 上頁 下頁


  豆苗心領神會。別的豆苗不會,寫這些東西豆苗水準是很高的。為混那點基本工資,豆苗洋洋灑灑寫了十幾張紙,提交一份自己閉門造車的市場調查——潛力客戶的開發與培養。

  雖然一個老闆沒見過,但豆苗儼然把自己寫的是整天穿梭在達官貴人中間;雖然豆苗最多也就坐過幾部大樓的電梯,但豆苗寫的是成天與客戶促膝長談,瞭解了很多不為人知的內幕消息和對最近市場的把握,以及對未來銷售的展望。其中,豆苗借鑒了一些經濟導報,商報,甚至包括了股市老太太的閒聊,這些,豆苗都搜集起來作為非常有用的情報彙報上去。這個報告是非常轟動與成功的,奠定了以後豆苗搞宣傳升職成副經理的堅實基礎。

  這個度假村有水準的人實在太少太少,能寫出三張紙沒有10個錯別字的公關人員簡直鳳毛麟角。豆苗的這篇報告不出三天就呈送到度假村副老總的手裡。副老總龍顏大悅,覺得賽艇俱樂部出了個將才,才到公司一個月不到,就寫出這樣有分量的工作總結,大筆一揮,寫下「調度假村公關總部留用,主攻市場調研及宣傳」。

  嘿嘿,豆苗順利拿到當月基本工資1400,並且收拾了行裝,脫離了街頭兜售的行列。在廣大公關小姐的嫉妒眼光中,蹦蹦跳跳地換了個部門上班。

  豆苗發現,這世界吃虧的一定是老實人。豆苗調整了自己做人的目標,既然好大喜功是所有領導的特點,以後看樣子歌功頌德的寶貝筆桿不能丟,這就是以後的飯碗了。

  豆苗把1000塊送進郵局,給新東方的男友寄去,附言欄裡寫著:「一切都好,勿念。」

  豆苗從上海的家中正式駐紮鄉下了。豆苗跟媽媽說,我換了個部門,不賣卡了,主要搞接待和宣傳,不用跑市場。媽媽欣喜若狂,說這下好多了!豆苗在上海的這一段不是很習慣。父母也是剛調動到上海不久,單位沒給房子,就分了一間房子,吃喝拉撒都在裡面,豆苗好像又回到好多年前住的大學筒子樓。不過當時豆苗小,不覺得,現在豆苗大了,就感到很不方便,一點隱私都沒有,每天回家,雖然父母很高興,可總忍不住問豆苗這啊那的。豆苗開始實話實說,回來仰面朝天往床上一癱,說,跑一天,除了浪費鞋子磨損腳,什麼都沒得到。母親就不免擔心豆苗的現狀,母親倒不怕養豆苗,但不忍心閨女這樣走街串巷,又怕聽女兒說自己一無所獲覺得委屈,每天就陪著發愁,想安慰又不是地方,發牢騷又說不到正點上,結果總以「當初要是不那麼匆忙辭職就好了」結束例行詢查。

  這樣的結果搞的豆苗很心煩。辭都辭過了,現在再發這種感慨。豆苗當然知道母親不是嫌棄自己,母親反倒怕豆苗傷心,先把後悔話說在前。偏偏豆苗不太想吃後悔藥,一聽到母親責怪自己的魯莽決定就感到厭煩,慢慢的,豆苗就學會跟母親打哈哈,藏著掖著不說實話。母親一問今天跑得有結果嗎,豆苗就說大有希望。母親一聽情況好轉,就很開心,也鼓起創業的勇氣,再扯就扯到「搞不好我的女兒最終真的駐紮在上海灘,發了一大筆也沒一定,看看以後媽媽老了能不能享女兒的福」這樣的感慨。雖然這感慨發得叫豆苗心裡很酸,讓父母養了這麼多年,對家都沒一點貢獻,但豆苗也應承著,拍拍媽媽腦袋說,老太太以後就等吃香喝辣吧!努力營造一個很有憧憬的未來。豆苗心裡覺得空蕩,好像一間沒有傢俱的房。原本自己在需要支援,需要安慰的時刻,每天居然還要強打精神安慰爹娘,也不能跟遠方的男朋友訴說衷腸。豆苗一心想叫男朋友讀好書,不要為生計奔忙,不要為她擔心。如果男朋友知道自己過得這樣淒涼,一定想早早回去掙錢養豆苗。

  豆苗就這樣活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裡,每天硬著頭皮出門,內心覺得很寂寥,而面子上還得表現得很風光。雖然父母在身邊,豆苗卻老懷念家鄉小城市的安寧,閒暇的時光與朋友一起去逛商場的日子。那時候的豆苗心無芥蒂,衣食無憂,從沒想到有一天要為自己討生活而感傷。而現在的豆苗,才幾個月,就生活在自己編制的花環與謊言中,心裡覺得很沒有著落。豆苗在這城市裡沒有朋友,沒有可以傾訴的對像,這城市的霓虹燈一到夜晚分外明亮,這城市的人每天在身邊穿梭像螞蟻一樣,這城市的街道有的康莊有的小雞肚腸,這城市的商店琳琅滿目五彩繽紛卻沒有一樣屬於豆苗這樣的異鄉。

  突然間,豆苗可以擺脫走在大城市的無助與恐慌,常駐鄉間了。很多公關不願意,特別是出身大上海的本地姑娘,它們無法忍受鄉下的寂寞和清苦。但對豆苗這樣的異鄉客來說,卻有種發自內心的解放。豆苗想,最少,我在這城市立足了,最少,我在這城市憑自己的能力放下一張床了。這是個好的開端,我先在這城市的拐角插上一面小紅旗,以後再慢慢向裡推進。以前共產黨鬧革命,不也是農村包圍城市的嗎?只要不叫我跑單幫,讓我穩定下來,我就可以好好幹啦!豆苗突然對肥經理的理論不屑一顧,什麼阿土仔買地買房子?這都是富人吃飽了撐的,對窮人的笑話。豆苗現在非常理解第一批暴發戶的心態。豆苗也下定決心,等自己賺到第一桶金的時候,也首先就買房置地,隨你吹得天花亂墜,我再有錢都不會去買遊艇。不為什麼,就為買個安心。

  豆苗的宿舍被安排在一幢租來的民房的3樓。豆苗進去的時候心頭一涼,裡面除了兩張床,連張桌子都沒有,頭頂就一盞30瓦的燈,光禿禿一個頭,連罩子都沒有。更別提什麼衣櫥梳粧檯了。也許是因為鄉下地界,房間卻很寬敞,足有30個平方,張口一說話都有回聲。

  和豆苗同住一間屋子的是公關部另一個小頭目。豆苗進去的時候,她一點沒有他鄉遇故知的喜悅,卻是板個臉頭也不歪地繼續做自己的事情。豆苗滿臉的堆笑就僵硬在那裡不曉得怎麼收回。不過豆苗很快就調整好尺度,也擺出一副別人欠她5000塊錢的衰相回應。大家都出來混飯吃的,誰想擠走誰啊?

  豆苗跑到最最附近的小店去買生活必備品。這個最最近的小店在度假村與豆苗的宿舍之間。如果豆苗哪天沒趕上班車去度假村,走過去的話,得走45分鐘才到村門口,而這小店就在豆苗走22.5分鐘的拐彎口上。小店的東西都很劣質,連洗衣服的盆都薄到手按到底的話可以感覺地面的凹凸不平。肥皂也是那種當地的土產,好像都不放什麼化學劑的,就是豬油與皂莢汁捏在一起。豆苗苦笑笑,想,就算純天然吧!奇怪,都90年代了,還上海的鄉下,怎麼這樣落後?下次從上海來,記得要帶香皂洗衣粉過來。

  後面更落後的地方豆苗還沒想到。豆苗第一天洗衣服,當然是手洗。把衣服搓了領口袖口後泡在盆裡,打算第二天一早清乾淨。結果第二天早上一網盆底淤積的泥,還有已經由白染成黃的襯衫,心下大驚,忍不住呀地叫了出來。一樓水房裡的一個男服務生看了一眼,笑道:「你一定剛來,南匯的水是不能泡衣服的,一半都是泥,要抓緊洗。」豆苗說:「現在還有這樣的自來水?」男服務員說:「已經好多了。我們剛來的時候,這裡是不通自來水的,兩年前。」豆苗眼睛張得老大:「不會吧?這裡是上海啊!94年還沒有自來水?我們鄉下大概都有了。」男服務員說:「你以為上海就滿地黃金啦?南匯是上海最窮的鄉下,這裡是離南匯縣最遠的鄉下。20年前,你腳下的這片地是沒有的,都是大海。」豆苗真的眼珠都要掉下來,趕緊抬腳,輕輕踩,生怕把這片還沒自己壽命長的土地踩出海水來。

  豆苗生活在這裡,吃住都在這一片,才發現裡面的故事很複雜很精彩。首先,她的同屋,那個小頭目很少回來過夜,後來才知道她和這裡的財務總監有特別關係,夜夜與郎共眠。再後來發現其他的小女孩也都或明或暗找了個靠山。有跟部門主管的,有跟副老總的,有跟專案經理的,最可笑的居然有女孩相貌不怎麼出眾的,就找了南匯土著的鄉長。雖然是鄉長,你也不可以小瞧,因為上海就是省,南匯就是縣,這鄉長好歹也是局級以上幹部,而且現官不如現管,靠上地頭蛇,連副老總都奈何不得,逢個卡脖子的事情,總請那比較難看的姑奶奶出面擺平。因此,這裡是個公關部的姑娘,都頭昂昂的,自以為自己是副宮娘娘。誰拿誰都不當數,誰領導誰都困難。剛進公關部的女孩剛開始總被壓迫在最底層,苦活累活都包攬,說話也不硬氣,做事陪著小心,受不住的沒多久就卷了鋪蓋滾蛋,受得住的因為心理不平衡,很快也加入這個行列。這裡的絕配就是,領導都是男同志,當然也許城裡有家眷,但這裡天高皇帝遠,所以領導都以配個小蜜而長臉,因為大家都有,所以誰也不笑話誰,就算是孤身在外燉的野餐吧!

  豆苗就覺得不適應了。別看豆苗從外省來,還是很自命清高的,把這裡當鄉下,把這裡所有沒品位的男人當驢馬。雖然面上笑眯眯,心裡很是看不起。豆苗也是見過世面的,從不覺得所謂的行政總裁,財務總監很牛逼,心想,出了這村子,估計都是失業中年。不找個靠山吧,受人欺;找個靠山吧,那真是沒把自己當人,低賤了自己。

  豆苗這時候下定決心,我誰都不靠,大不了我也走人,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人還不至於落魄到到個鄉下地方賣身的程度吧?

  豆苗於是被大姑娘小姑娘,少奶奶姑奶奶,通房丫頭撥火丫頭像算盤珠一樣撥弄來撥弄去。每個人都對豆苗說:「去,看看蒙古包裡的客人投訴什麼。」

  「去,跟客人通報一下今天的功能表。」

  「去,把這個月的工作彙報寫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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