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玖月晞 > 小南風 | 上頁 下頁
六六


  他拼命去抓,卻再也抓不住她的衣角,只剩指尖流動的山風。恐懼,絕望,他眼睜睜看著她坐上車。

  林桂香沖車內的司機喊:「快開車!」

  他拼盡一切也攔不住了,宛灣的嚎哭聲被關在車門後。而他甚至來不及再看一眼她的臉。

  「小雅!南雅!南雅!」他驚恐地瞪大眼睛,近乎慘烈地哭求,「媽媽你別讓她走!媽媽,我求求你媽媽!我會死的,我會死的媽媽!」

  「南雅!!」

  但那輛車再也沒有停下來。

  那一刻,在山間公路上望著那輛車越來越遠,再也不見,那時心底的感受他一輩子也忘不了了。

  他被拋棄,被背叛,被玩弄,被辜負,那時,他擁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包括那張通知書,都不是她想要的啊。

  他做盡一切,她都不要啊。

  在他倒下去的時候,他看著山裡高高的天空,覺得一切都灰飛煙滅了,這一生似乎活夠了,可以死去了。

  不然,以後那麼長的日子,他該怎麼活下去?

  那時,他說的話是真的,每一句都是從心裡撕下來的。那時,他真的以為他會死,他會痛苦而死。

  可是他沒有。

  很多時候,在巨大的悲傷面前,人總是覺得會痛苦而死,會熬不下去。可每一天太陽照常升起,我們照常活著。痛苦如影隨影,我們依然熬著,等著傷口癒合。在對過去美好的回憶和現實冷酷的麻木裡,一天天老去。

  是違背了誓言嗎,是她不重要嗎,是忘了她嗎?不是,是人生總有那些我們拼盡全力也沒有用的無可奈何;連付出生命都沒用了,還能怎麼辦呢?在一件件的無可奈何後,時間就過去了。

  是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嗎?不是,人沒死,很多東西卻死了,埋葬在過去的年歲裡碰不得,一揭開,就在無數個深夜夢回裡痛徹心扉。

  真正痛過了,人就會變了。

  從那之後,他再不會那樣去愛一個人,不會為她爬樹翻窗,喝酒吃藥,不會為她哭為她嫉妒,不會為她想殺一個人,不會為她改變自己,成長成熟,不會為她努力變成更好的男人,也不會為她在零點的跨年夜裡奔跑。因為,他不會遇到下個千年之交,再也等不到了。或者更確切地說,心,不再年輕了。

  從來都不是時間治癒了傷,而是,心老了,這才是時間最殘忍的真相。

  §番外一

  周洛曾以為自己會死掉。看著南雅的車遠去,他的心碎掉了,他倒了下去,看見山還是那麼綠,天還是那麼藍。

  他清醒的時候聞到消毒水的味道,知道自己在醫院,他睜開眼睛,希望看見南雅的臉,哪怕是冷漠絕情的。

  可沒有,很多人圍在床邊,唯獨沒有南雅。

  之後的八年,她再也沒出現過,就好像她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清水鎮再也沒了旗袍店。原來的店面很快被一個文具店取代。

  周父周母拜託親戚、司機和陳鈞,別把周洛和南雅的事說出去,他們丟不起那個人,更怕周洛因此被懷疑作偽證。

  沒人忍心再傷害那個少年,這個秘密保存得很好。南雅消失後,鎮上再度傳起風言風語,說她跟著外邊的有錢人跑了。但漸漸不過幾個月,就沒人提起她了。

  周洛再也沒回過清水鎮,他無法忍受那種身處墳墓般的孤獨,好像他是一個異類,待在那麼熟悉的地方,每處都有她的影子,偏偏沒有一個人再提起她。沒有一個人。

  只有他,還守著那個封存在記憶裡的沒有半點改變的小鎮。

  物是人非,這是多麼殘忍的一個詞。

  當年的一切都在,只有她不在了。

  那麼多年,他總想著那個空房子。她多決絕,一點消息也沒有,他想到發瘋想到仇恨,她心裡他恐怕不那麼重要,所以才走得義無反顧頭也不回。

  他想過很多次她為什麼要走。他想了很多理由,或許因為最後對她的揭發讓她失去安全感,或許是林桂香的指責讓她感到羞恥。

  又或許,她只是不相信他會一直愛她,她只是認為他對她的喜歡像大人們說的那樣,是一場幻覺,一場誤會。所以她才逃走,來驗證一下。

  可他證明了,證明了八年,她卻不回來驗收成果了。

  她把他忘了麼。

  怎麼能這樣呢。

  你出了那麼難的題,卻不回來給我打分了,可我還在認真做題,還坐在考場等你啊。

  她不在的日子裡,他一個人過著曾許諾給她的生活。沒日沒夜地學習進修,充實自身。一進大學就跟著師兄們的創業公司實習,大三就自己單幹,偏偏學業也沒落下。

  他以光的速度從少年長成了男人。

  八年,他達到了同齡人十八年或許都達不到的高峰。他想,他現在不是二十五歲,他應該是三十五歲了。三十五歲的老練和成功,三十五歲的財富和成熟,三十五歲的沉默和滄桑。

  還有三十五歲的理智和沉穩。長大了,他想清楚了,那時候他太年輕稚嫩,太衝動盲目,太簡單理想,的確不是好的依靠。憑著一腔熱情綁在一起,或許可能撞得頭破血流。

  但現在不一樣了,他不是當年的意氣少年了,但,她卻也不回來找他了。

  怕他太令人失望,連回憶都毀掉嗎?可他沒有啊。

  他沒有撒謊,別人活一年的時間,他活三年。他都做到了。

  可她一直不回來驗收。

  那麼多痛苦的夜裡,他常常望著天花板,給自己念求她和好時對她讀的那首詩,《鬱悶之事》。

  最鬱悶的事,不是想看的小說沒翻譯成母語,不是大熱天沒喝到啤酒,不是朋友家咖啡不香醇,而是——

  沒死在夏天,當一切都明亮,鏟子挖土也輕鬆。

  為什麼最鬱悶,因為那些都是人事,只此一件是天意。

  是你做盡了人事也無法挽回的天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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