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玖月晞 > 小南風 | 上頁 下頁
三五


  南雅如釋重負,緩緩垂下眼眸,又抬起,說:「謝謝你剛好到了,也謝謝你帶走了宛灣。再晚一點,我怎麼哄騙她,都沒用了。還有,也謝謝你的媽媽。」

  她有條不紊,平靜得像不曾發生任何事。

  周洛心疼得麻木。她的軟肋就只有小宛灣啊。只是為了她的孩子,她才會露出那樣哀求的眼神。而她自己呢,對外界的傷害似乎從來都是沒有情緒的。一副永遠沉默不入眼的樣子。

  南雅說:「我先進屋了。」

  周洛突然追上去一步,問:「你想去冬泳麼?」

  南雅回頭,怔怔看著他。

  周洛又問了一遍:「你想去冬泳麼?」

  ……

  月光很好,水銀一般灑在溪水裡。

  流水潺潺,周洛脫得只剩一件短褲,感到冷意,開始擔心她:「我常來,習慣了。你要不——」

  南雅的回答是開始脫衣服。

  她一件件剝去衣物,乳白色的身體一絲不掛,呈現周洛眼前,他始料未及,看呆了眼。

  她光著身子走進溪水,如同油畫中的維納斯誕生。

  她泡進水裡,烏髮海藻般散開。淺淺清溪中,她的裸體勻稱修長,白得不可思議,像倒映在水裡的一彎月。

  周洛緊隨其後,溪水冰寒刺骨,冷風冰水瞬間麻木他的雙腳。他牙齒打戰,雙腿抖索,一咬牙迅速滑進水中,仿佛冰刀在肌骨上剮。

  但隨著兩人漸漸遊開,寒冷不再,水中浮起一陣奇異的溫暖,冰水的溫暖,清冽而甘醇,叫人忘卻俗世一切紛擾,只剩安寧。

  南雅遊了一會兒,遊到淺灘,她漂在溪水裡,閉上眼睛,流水沖刷她的身體。周洛跟去,試探著拿手指戳一戳她的臉。她睜開眼,桃花般的眸子裡映著月光。

  南雅問:「做什麼?」

  周洛說:「有點擔心你。」

  南雅坐起身,抱住自己,說:「我不冷。以前沒冬泳過,感覺很奇妙。一點都不冷。」

  周洛也坐起來,說:「我不是問你這個。」

  「問什麼?」

  「你還好麼?」

  「你不是問過了麼?」南雅說,「我沒事。」

  周洛問:「真的麼?」

  南雅極淡地笑了一下,說:「你不信?」

  周洛又搖搖頭:「沒有不信。你不是一個不堪一擊的女人。」

  哪個女人會像她,遭受那樣的羞辱後第一反應不是藏起來舔傷口而是要先懲罰施暴者。只是那懲罰太叫人心寒。

  他說:「不僅不堪一擊,你太堅硬,對自己太狠。」

  南雅笑容微凝,深深看他幾秒,轉眸望向月光下的溪水,道:「都沒到要死的地步,這麼一想,很多事就都不算什麼。」

  周洛看到她額頭上肩上的傷痕,問:「疼不疼?」

  南雅低頭看一眼,說:「現在不疼了。」

  可周洛說:「我恨她們。」

  夜風吹過,露在水面外的肩膀冷如刀割,周洛一動不動。

  南雅也沒動,良久才說:「恨有用麼?」

  周洛說:「沒用。今天在派出所門口,我有一瞬想殺人。你看,心生惡念,多麼容易。」

  「殺人,殺誰?」

  「欺負你的人。」

  南雅淡笑一下,不置可否。

  周洛問:「你沒有過一瞬的想法麼?」

  南雅道:「有過啊。」

  周洛問:「你想殺誰?」

  南雅說:「我想把清水鎮上的人,都殺了。」

  周洛目不轉睛看著她,她卻倏爾笑一下:「但我不會的,我還不會放棄宛灣。」

  周洛問:「那你還走麼?」

  南雅說:「暫時不走了。在清水鎮我還有幾件想做的事沒做完。留下來有留下來的好處。」

  周洛問:「真的麼?」

  南雅瞧他一眼:「你今天格外愛問這句話。」

  她說著,手從水底抬到水面,撫摸著流淌的溪水,如孩童般玩了一會兒。

  溪水湧動,她沒坐穩,從水底的石頭上滑下,周洛眼疾手快,上前扶她,他的手拖住她背後的蝴蝶骨,她的胸乳貼上他的胸膛。

  周洛的心磕了一道,沒有半點欲念。

  那一刻他發現比起翻騰攪動的佔有欲,他的心底更深處湧上來一陣異於往常的疼痛。不再為自己而疼,而是為她。

  他微微低頭,他的臉貼在她的臉上來回輕輕蹭著,像小動物間的互相安慰。他扶她坐穩,說:「小師姐,我給你念首詩吧。」

  「現在?」

  周洛說:「念詩要分時候?」

  「不分。」南雅笑了一下,問,「你背得?」

  周洛點點頭,剛要開口,又說:「噢,不是詩,是一封信。」

  南雅微微抬眉:「什麼信?」

  周洛說:「法國女作家薩岡寫給哲學家薩特的一封情書。」

  「念吧。」她淡淡地彎了彎唇,似乎來了興趣。

  「親愛的先生,」少年平靜地念誦起來,情書寫得瑣碎,都是些微小的事情,「——1950年我開始讀書,什麼都讀。從此,只有上帝或文學知道我喜愛或欽佩過多少作家,尤其是活著的作家。之後我結識了一些作家,也關注了一些人的寫作生涯。今天,如果說,作為作家,仍然有很多人讓我佩服;作為人,讓我繼續仰慕的唯有你一人。十五歲是聰明並且嚴肅的年齡,一個沒有明確目標因而也毫不讓步的年齡。你在我十五歲時所作的所有承諾,你都履行了。」

  月光如水,溪泉如歌,她和他不著寸縷,以最原始的方式回歸山林自然。她靜靜聆聽,他慢慢念讀,那是一個平凡的深夜,他的聲音也平凡,「——你不責難公正,因為你不願評價,你不談論榮譽,因為你不願受封,你甚至不提寬厚,因為你不知你自己就是寬厚的化身。——」

  周洛停了下來,好幾秒,南雅輕聲問:「念完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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