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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Chapter 30

  陳念回到家裡,洗澡洗頭髮,換了身乾淨的裙子。她把牛津詞典找出來,翻動書頁,風乾的耳環花飄出來落在桌上。

  薄薄的一層,淡粉色,透明的,上有細細的紋路。

  她拿出買來的木箔書簽,刷上一層極薄的漿糊,把兩朵花輕輕貼上去,放進透明的書簽袋裡封存。

  她返回學校,在精品店裡買了最好的一款茶杯,去郵局寄給鄭易;

  她走到門房那裡,

  上午十一點五十,下課鈴響,高一高二的學生湧出校園。

  不過幾天,她已從他們的生活中脫離。

  她看一眼街道對面的位置,從臺階下走下來,往家的方向,不徐不疾,是她平時的速度,走到院牆拐角的地方,習慣性地回頭看一眼。

  綠樹繁花,身著校服的少年們歡聲笑語,青春飛揚。

  綠燈行,紅燈停;她走過街道,走到雜草叢生的荒原,等了一會兒,繼續走,走進空曠安靜的廠區,走到那棟捲簾門的破房子前。

  桑樹茂盛,秋千懸在那裡。

  從此,乾淨的樹蔭只屬於記憶。曾經多少日落月升,一棵樹,一間屋,就是少年的家;而以後,或許各自天涯。

  她不緊不慢上了樓梯,拿鑰匙開捲簾門。她獨自把門托上去,唰啦一聲灰塵彌漫;她扇了扇,又輕輕把門關上。

  好多天不住人,屋子裡潮濕的木頭味更重了。但她很喜歡。

  她在桌上趴了好一會兒,撫摸著他的吉他,想著被摔進審訊室時與他對視的那個眼神。

  她拿出一把小刀,在他們對坐無數時光的課桌上緩慢而用力地刻下一行字:

  「小北哥,等我長大了,回來保護你。」

  她輕輕一吹,木屑飛揚。

  她從窗子爬出去,繞著消防梯到樓頂,眺望城市和鐵軌。

  藍天湛湛,她抱著自己坐在屋頂上吹風。

  等鐘聲響起,火車轟隆而過,金色的烤麵包香味漂浮而上。

  她從樓頂下來,站在高高的院牆上,腳發顫,深吸一口氣,跳了下去。

  疼痛從腳底貫穿全身,直擊頭頂。

  她晃幾下站穩了,緩緩走去麵包店,買了兩個新烤的椰絲麵包。

  她獨自坐在門口,慢慢吃完。

  最後,她站在陽光下,仰頭望著少年家的那扇窗子,望了很久。

  最終,她垂著頭,慢慢地走了,邊走邊舉起手背,用力揉揉眼睛,但她沒有哭。

  並沒有什麼好哭的了。

  ……

  庭審上,鄭易狠狠吃了一驚。

  幾小時不見,陳念剪了短髮,齊耳朵根。

  他幾乎是立刻看向法庭另一端的北野,因被關押,他的頭髮被剪得很短。

  然而,奇怪的是,自兩人出現在同一空間,就沒有目光交流。仿佛陌生人。

  陳念坐在法庭中央接受提問,

  「你們第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

  巷子口,么么零,他們來不及看清對方的臉,就被人強迫吻在一起。那時,她厭惡,羞恥,那時,誰會知道他們的命運將牽絆一輩子。

  誰又會知道,露見惡霸欺淩,她的不無視,她的不漠然,她的拿起手機撥打報警電話,會回報她一個願意為她付出自由付出生命的少年,回報她一生的愛慕和守護。

  「在我回家的路上,我看見路前邊有一群人……」

  陳念輕聲說著,語速異常緩慢,卻也不磕巴了;仿佛每個字都深思熟慮,來自心底,

  她的聲音出乎意料的溫柔好聽。

  她在證明那天北野並沒有要強暴她,他不是雨衣人;證明那天晚上,北野喝了酒。

  這時,鄭易發現她手腕纏繞的紅繩不在了。倒是脖子上掛了條紅繩,穿了一片鑰匙,懸在心口的位置。

  陳念今天特別漂亮,新剪的短髮,用一個細細的淺綠色的髮夾別在耳朵後邊,露出白皙的耳朵和臉頰,像一彎白月。

  月亮對著北野所在的地方。

  上庭,她卻穿著校服裙子,潔淨美好,衣衫靠左胸的位置有個小口袋,安放兩朵新摘的耳環花,紫紅色的小喇叭,開得豔麗。

  而她的耳朵上,本該有耳洞的位置也畫了兩枚小花。

  她……

  她不像一個受害者或證人。她像一個來赴約的戀人。美好的面容,溫柔的情話。

  鄭易再次意識到,他和她之間有一種外人永遠無法參透的相處模式。

  北野一直沒有正眼看她,她也沒有。

  他們像兩條平行線,各自悲歡,與爾無關。

  北野的律師極力為其辯護,北野則平靜鎮定。

  各類人物作證檢舉,犯罪事實既定,面對各項指控與證據鏈,少年北野淡淡點頭,承認,一次次回答:「是。」「是我。」

  陳念退回座位上,目視前方,如同目視一片透明的沙漠。

  最終,庭審順利結束。

  法官宣判:「全體起立!」

  「唰唰」的聲響。

  北野站著,陳念站著,所有人都站著。

  現場安靜極了:「……殺害賴青,證據確鑿,供認不諱,……認罪態度良好,主動供述……為警方破獲雨衣人案提供線索,認錯積極……未成年……

  「判處有期徒刑7年。」

  落錘。

  散庭。

  人聲起,喧嘩繼。員警要把少年帶走。

  人影交錯,陳念突然看向北野,北野也正在一刹那間看向陳念。

  只有天知道,我有多愛你。

  是啊,藏不住的;閉上嘴巴,眼睛也會說出來。

  眼神碰撞的那一刻,膠住了,是告別,又不像告別。兩個孩子,眼神死死糾纏,是牽手、擁抱、甚至親吻都不能企及的親密;是近乎慘烈的堅持。

  他們在混亂的人影裡認定彼此,透過朦朧的淚,那眼神如此依戀,如此悲痛,卻又如此充滿感激。

  她握緊胸口的鑰匙;他被員警拉著,緩緩後退,嘴唇輕輕蠕動,無聲地說了一個字:念。

  北望今心;陳年不移。

  曾經,是誰在夏天的燦爛陽光下拿樹枝寫下一個名字,告知少年,今心;

  曾經,是誰用目光引誘她念誦一個名字,用舌尖遞去一顆酸甜的糖;

  曾經,是誰拉著她在廢廠區裡飛馳,看魔法點燃萬家燈火;

  曾經,是誰在雨中沿著露天舞臺的臺階奔跑,年輕的手在空中交握;

  那麼,又是誰從回憶中清醒,發現自己坐在一列緩慢行駛的火車車窗內;

  又是誰在充斥著泡面味喧囂聲的車廂內,望著窗外走過無數次的荒野和大蛋黃,想著達爾文,想著生物題,想著小丑魚海葵和地衣;

  想著,

  共生關係,指兩種生物互利生活在一起,缺失彼此,生活會受到極大影響,甚至死亡。

  二月,萋草叢生。

  陳念望著火車窗外北野家的屋頂急速消失,兩行淚如急雨下落。

  那一天,

  他們坐在高高的屋頂,她問:

  ——北野,你最想要的是什麼?

  ——我喜歡一個人,我想給她一個好的結局。

  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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