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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回到醫院,是兩個小時後。

  摩根陪她走過走廊,低聲道:「Ruan,對不起,我攔住了你。上天知道,我比你更想殺了他。但我們不能。」

  宋冉經過一番發洩,已平靜下去,說:「我知道。謝謝你。」

  「你放心,經過審判後,他們最終也難逃一死。」

  宋冉點了點頭。

  推開門走進病房。

  幸好,李瓚還在沉睡。

  下午五點多,外頭太陽還很大,但窗簾拉得嚴實。室內光線朦朧,透著一抹橘黃的暖色。

  宋冉輕輕走到床邊。半年多了,她很久沒見過他的睡顏了。他閉闔著眼,眉心緊緊擰著,在睡夢中也很痛苦虛弱。

  她爬上床,鑽進薄被中摟住他,緩緩閉上眼睛。她也很累了。

  迷迷糊糊睡到不知多久,李瓚突然從噩夢中驚醒,整個人彈跳一下,就要躍起。宋冉條件反射地收緊手臂,摟住了他。

  「阿瓚,是我。」

  他靜了一下,胸膛起伏,劇烈喘氣,在黑夜中盯著她。

  已是夜裡了,天光昏暗,他的眼睛明亮而清黑。

  他還是他啊。

  那樣乾淨而純粹的眼神,瞳孔裡只映著她一個人。

  「是我啊,」宋冉沖他微笑,「阿瓚,我是冉冉。」

  他伸手,三根手指輕輕觸了觸她的臉龐,他說:「你來了?」

  「我來接你了。」宋冉說著,身體貼緊他,「阿瓚,我們明天就回家了,好不好?」

  李瓚低下頭去,蹭了蹭她的臉頰,將腦袋埋在她脖頸間:「好。回家。」

  §Chapter 65

  八月的梁城,正是一年中最炎熱的季節。陽光鋪天蓋地,亮燦燦的晃人眼。

  宋冉將車停在幹部家屬院筒子樓前的空地上,一下車,熱浪撲面而來,她出了層薄汗,從後備箱裡拎出幾大包購物袋,上了二樓。

  開門進去,家裡安安靜靜的,陽臺上窗簾拉了一半。客廳裡一半明媚,一半陰涼。

  宋冉換了拖鞋,輕手輕腳進去,主臥的房門掩闔著。過去三個小時了,裡邊仍沒有動靜。

  她將果蔬魚肉放進冰箱,油鹽醬醋放進廚房。過期的打包收走,扔去樓下垃圾桶。

  再回來時,軍醫從臥室裡出來。宋冉迎上去,透過闔上的門縫瞥了一眼,李瓚躺在床上,闔著眼睛。

  軍醫對她做了個手勢,兩人去了客房。

  宋冉輕輕關上客房的門,回頭:「林醫生,他情況怎麼樣?」

  「很不樂觀。」一直負責李瓚心理問題的軍醫歎了口氣,說,「我建議送他去精神病院。」

  宋冉心頭一涼,呆了一會兒,無措地拿遙控器開了空調,又握著遙控器站了會兒,才問:「這麼嚴重嗎?」

  「很嚴重。我接觸過無數例患有PTSD的軍人,他是最嚴重的一類。將來,他要麼會殺人,要麼會自殺。」

  他說完,又補充一句:「不過殺人的極少,大部分都是自殺了。」

  空調的風呼呼吹著,宋冉裸露的手臂上汗毛豎起:「可……我把他從東國帶回來,他一路上都很乖,沒有做任何出格的事。」

  軍醫問:「是嗎?」

  宋冉不做聲。

  這一路回來,她始終守在他身邊。在機場,得到東國政府特許,不過安檢。回來的飛機上,頭等艙裡也沒有其他客人。

  「那是因為你能安撫他,也因為他沒有碰上刺激源。可一旦碰上刺激源,他眼前的世界會立刻變成戰場。樓房在他眼裡是著火的廢墟,汽車是坦克,噪音是槍響,陌生人是敵軍,或許一把長傘都是步槍。他在那種情況下會做出什麼反應?我想你應該猜得到,或許你還見過。」

  「這樣的士兵我見過太多。戰爭結束了,但他們也回不來了。」他道,「因為戰爭從來就不僅僅是帶走了死者的生命,也吸走了倖存者的魂靈。」

  宋冉動了動嘴皮:「送去精神病院……就能治好嗎?」

  軍醫沉默半刻,只說:「送去精神病院,用藥物和管制來抑制他的精神,減少思維活躍度,他或許就不會做出偏激的行為。」

  宋冉怔住:「所以治不好?要把他關在精神病院裡……一輩子?」

  軍醫不正面回答:「我早年在美國學習的時候,見過很多戰場上回來的士兵。所有人都有或大或小的精神問題。只不過嚴重程度不同。而像李瓚這種程度的那些人,基本上不可能再回歸正常人的生活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宋冉扶著牆壁,沒說話。

  「戰場上有個詞,叫倖存者。倖存者,像是很幸運的意思。可見多了案例,我發現這個詞是個詛咒。犧牲了的都是英雄,一了百了,活下來卻很難。漸漸隨著時間淡去,無人問津。很多年前,我回美國探望過一位從納粹手下逃出的戰俘,他是二戰時期的老兵,受盡折磨,身心都是傷痕累累。他在精神病院裡過了一生,臨終前記憶仍停留在二戰時期。死的那天是耶誕節,街上很熱鬧,到處都是歡聲笑語,下了很漂亮的雪。」

  宋冉聽他講完,許久,搖了下頭,說:「阿瓚不會孤苦伶仃地過一生,我會一直在他身邊。」

  軍醫說:「宋冉,他現在已經分不清現實和幻象。他的心始終沒法回家,還在東國的戰場上漂泊。有時在他心裡,真實世界的你甚至都是他的幻象。」

  宋冉眼圈紅了,抬起頭來,微笑說:「正因如此,我更不能把他一個人丟下。」

  軍醫沒說話。

  顯然,面前的女孩還不明白事態的嚴重性,很多家屬起先都不願把病人送進精神病院,可日復一日的照料和看不見光的未來,會一點點消磨掉人的耐心。

  他說:「不論如何,我會定期過來看望,希望能幫到你。」

  「謝謝。」宋冉說,「麻煩你了,林醫生。」

  軍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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