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玖月晞 > 白色橄欖樹 | 上頁 下頁
七六


  趙:「一個班上幾十個學生,怎麼就你學不好?腦子不好使上什麼學,回去找你爸媽,問他們怎麼生的你!」

  還有一段幾秒的視頻,很混亂,畫面上有人被推倒撞倒桌子,應該是無意間碰到手機錄下來的。視頻裡男生慘叫:「別打了!」

  視頻裡的聲音不是王翰。

  「這是朱亞楠,他之前發給我的。他手機裡也有,員警肯定能看到。」

  宋冉沒做聲,出奇的冷靜,她遞給他一張面巾紙。

  王翰接過紙巾擦淚,他肩膀弓著,卑微而羞恥,低聲啜泣:

  「我想死的,可亞楠他死了,我怕了。宋記者,他是特級優秀教師,教導處主任根本不相信我們。我去舉報,主任罵我找事。求求你幫幫我們吧。亞楠從去年上高三,一直被虐待到現在,他是被逼死的,不是網上說的那樣。」

  宋冉吸了一口氣,說:「你先把你手上的證據全部移交給我。」

  ……

  宋冉跟王翰在店門口告了別。

  王翰走後,宋冉在夜裡站了很久,直到牙齒打顫,雙腿發抖。她望著梁城的夜景,恍然發現原來這裡也是一個看不見的戰場。

  她裹緊圍巾往家走,心中各種情緒翻湧,壓抑不下。

  她走到便利店買了瓶水,在門口擰開蓋子,灌了一大口,又從包裡拿出抗抑鬱藥塞進嘴裡吞下。

  她給小秋掛了個電話,讓她今晚來她家,幫忙整理資料寫稿子。

  小秋馬不停蹄趕來,協助她錄入文字、圖片和錄音資料。

  當晚十一點,宋冉寫完稿子《另一種聲音(白溪實驗中學學生對話錄)》,發佈在各大公共平臺上。

  她畢竟曉得克制,並沒有說該老師與學生的死直接相關,也沒有發表任何主觀觀點,只是將自己與學生王某的對話整理成採訪實錄,實事求是,毫不添油加醋地記錄了下來。

  發佈之前,腦子裡晃過一絲想法,要不要跟李瓚說一聲。

  但她沒有,

  發佈之後,她也沒再看後續,吃了安眠藥就睡了。

  §Chapter 30

  宋冉第二天醒來發現,經過一個晚上,這件事已迅速發酵。她寫的文章傳播蔓延到網路的各個角落,引起了全國性的關注。

  輿論風向在一夜之間逆轉,從對跳樓者軟弱無能的群嘲轉變為對老師趙某的謾駡痛斥。

  「為人師『婊』,垃圾。」

  「還是特級教師呢,不知道他怎麼評選上的,教育系統爛到根了。」

  「這種人不用坐牢嗎,去死!」

  「教育局敢承認特級老師是人渣嗎?不敢吧,呵呵,又要公關了。」

  宋冉對這樣的結果逆轉沒有感到半點欣慰。網路似乎從來就只是一個宣洩情緒的地方。

  不過,在鋪天蓋地的謾駡聲中,一個網友的留言引起了宋冉的注意:

  「學校的其他老師們會說真話嗎?讓人絕望的是,他們要維護的人或許沒有多麼天大的勢力。他們只是要維護自己所在群體的利益,同一群體的人勢必互相窩藏。在這社會,如果你不屬於任何群體,那麼恭喜你,你孤立無援。」

  宋冉將那句話看了很久,她對自己說,所謂記者,不過是讓每一個人都不再孤立無援。

  而她呢,她並不想引領或是改變什麼輿論,她想做的只是記錄一個被忽略的聲音,哪怕只是起到監督和約束的作用,讓權威方最終給出公平公正的結果。

  然而,她很快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

  當天上午,她就被劉宇飛叫去辦公室,讓她主動刪文,作出道歉,轉發警方發佈的調查通告,並交出學生王某的私人資訊。

  宋冉不能理解:「不是台裡讓我追蹤報導真相的嗎,還說支持我做新聞自由?」

  劉宇飛也為難,說:「但現在,真相需要由警方調查。」

  「警方去調查啊,為什麼讓我刪文道歉?我沒有發表任何觀點,只是記錄了一個學生的陳詞,他們難道不應該調查我記錄的事情嗎?」

  劉宇飛揉揉鼻樑,覺得棘手:「他們會調查。但你得刪除負面影響。現在網友的討論已經上升到教育系統、公安系統甚至再往上,認為他們包庇老師。」

  「既然他們沒有,查清楚不就好了?還有,真相出來之前,我不會交出那個學生的資訊。他提供的視頻和截圖,朱亞楠手機裡有。員警查得到,不需要我提供。」

  「宋冉,你大部分時候做的是國際新聞,還不懂國內新聞要怎麼做。有些事……你不能太固執。」

  宋冉揣摩著他這話的意思,輕聲:「是有人給台裡施加壓力了?一個老師而已,這也要維護,受害人就那麼微不足道?」

  劉宇飛無話可說。他很清楚年輕記者心裡的理想和淨地,清楚他們的不圓滑,也知道觀念衝突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解決的。

  他嘆息:「宋冉,讓你刪是為你好。這件事已經演變成全國性新聞,你看看有多少人參與進來了。如果繼續鬧大,台裡怕保不住你。」

  宋冉震了一下。她畢竟年紀輕,當即就嚇出一絲慌亂。可她咬牙半刻,也不知哪裡來的硬氣,竟輕聲說了一句:「那就看著辦吧。」

  宋冉回到辦公區,手腳都在打鬥,臉色也有些蒼白。

  但她還是迅速讓自己冷靜下來,翻開資料繼續查找線索。

  快中午的時候,她找到了實驗中學教導處主任的住處。她登門拜訪,想要詢問高三學生跟教導處舉報趙元立老師體罰學生的事。

  主任四十多歲,是個女人。她今天已經接受了好幾撥記者採訪,不太耐煩,但還算客氣。

  可一聽說宋冉是寫《另一種聲音》的記者,她當即變了臉,連推帶攘把宋冉轟出門,破口大駡:

  「你這種啃人血饅頭的記者,還有沒有良心?我這邊從來就沒有學生舉報過趙老師。他撒謊說的話你也信?王翰就是個一無是處記恨老師的廢物學生,他沒救了,你也沒腦子!」

  宋冉一愣,拿著錄音筆追上去:「我沒有告訴你那個學生的名字,為什麼你說他叫王翰?所以王翰的確跟你舉報過趙老師欺辱學生對不對?為什麼作為教導處主任你當時不處理,現在還隱瞞……」

  主任立刻反口叫道:「王翰的名字是你告訴我的!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臭名昭著的戰地記者,專門等著拍死人,吃人血饅頭!我們學校的事不要你管,你滾到國外拍死人去吧!」

  主任猛地推開宋冉,「砰」地關上了門。

  宋冉一個趔趄撞到樓梯欄杆上,腰痛欲斷。她冒著冷汗,強撐著站直了。

  她立在驟然死寂的樓道裡,面色血紅。

  CANDY那件事,還是第一次有人當面罵她。

  但,她沒有錯啊。梁醫生說的。

  那一刻,她的目的只是為了拍到孩子得到糖果的快樂,結果卻抓到了魔鬼。那不是她本意,她沒有錯啊。

  梁醫生說她沒有錯的。

  她低下頭,手捂眼睛,克制了很久才抬起頭來,微紅著眼眶,平靜地走下了樓梯。

  這一次,她一定會護住那個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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