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玖月晞 > 親愛的佛洛德 | 上頁 下頁
四〇


  「去給媽媽買一點兒來。」

  「哦。」她拿了錢,下樓去買荔枝。

  一小袋,水嫩嫩的。她拎著袋子,一邊走一邊摳癢。左手的石膏好癢啊,撓撓,再撓撓。她想先吃一個,可一隻手剝不了,快點跑回去找媽媽。

  突如其來,四周有人尖叫,什麼東西從樓上飛下來,砰的一聲,沉悶無比。她低頭一看,媽媽的眼珠摔出來了。下一秒,附近的大人沖過來捂住她的眼睛,把她抱開。

  還是先走好啊,留下的往往最痛苦。

  言格問:「覺得媽媽的死和你有關嗎?」

  「我不聽話,也不可愛,媽媽不喜歡我。不然,她應該捨不得跳樓。」

  「不是,甄意。」他說,「人在孩童時期,想問題以自我為中心。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會從自己身上找原因,認為發生的事情必須有解釋,一旦解釋不了,就是自己造成的。可事情其實不是這樣。」

  那個經歷無疑給甄意留下了不好的暗示:只要不幸發生,便往自己身上拉責任。

  「不是嗎?可這次……」甄意艱難開口,可酸澀苦痛的情緒堵住嗓子裡,讓她窒息。

  她深深蹙眉,一閉眼:「如果我沒拆穿,宋依她或許不會自殺!」

  言格無聲望著遠方,直到身邊的人呼吸又恢復平穩,才道:「這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我們能控制的。你盡力做到最好,就足夠。至於結果,不要去責怪任何人,包括你自己。甄意,你要知道,這不是你的錯。」他的聲音那樣柔和,對他的諮詢者。

  她聽了他的話,眉心慢慢展開,隱約平息了一些。漸漸,她睜開眼睛,望著窗外的櫻花樹發呆。

  她疲憊道:「不知道是不是我做得不夠好,但我真的盡力。只有我知道一路走來受到多少威脅阻礙,看到多少陰暗。我總告訴自己,這是我的職業,至少我能和那股勢力對抗。即使不做員警,我也要做一個好律師。一直以來我都這麼想,但這次我為真正的兇手辯護,想替她脫罪。現在回想,覺得茫然,好像有什麼被顛覆。同情她,想救她,又無法無視她是兇手的事實。」

  言格聽完,問:「你一直都這樣介意兇手是誰嗎?」

  「原本員警出身,職業病吧。」

  「可你現在的職業是律師。」

  她歪頭看他。他眼神清澈,像黑曜石,她複而望天:「是。我是矛盾體,想拼命維護我的委託人,但潛意識裡還是希望他不是兇手。」

  他道:「甄意,你這樣做律師,以後會很痛苦。」

  甄意微微一愣,他在關心她,此刻,他是醫生,還是朋友?

  「如果是你呢,如果你的委託人有罪,你不會有心理負擔嗎?」

  「不會。」

  「那是你性格使然。」她癟嘴。

  「這和性格無關,甄意。」他放緩語速,側頭看她,「我不同意你說的每一個字,但我誓死捍衛你表達自己想法的權力。」

  甄意心一震:「伏爾泰?」

  早些年,言格就喜歡哲學了。甄意愛屋及烏,跟著他泡圖書館,馬馬虎虎記住了幾句。

  「記性不錯。」他唇角一動,卻不是笑容,「如果你願意,記住一句話,『約束律師這個職業的,不是律師的道德,而是制度。』你或許會輕鬆些。」

  甄意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心口像被什麼柔柔的東西撞了一下,溫暖又安寧。

  她不知道他怎麼會有這種能力,短短幾句話就說進她心裡。

  潤物無聲的理解,這種事,這種人,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遇到。

  只是,好可惜。為什麼後來沒有在一起?為什麼就鬆開他的手了?

  甄意心口發酸,淚霧彌漫上眼睛。她不動聲色地輕吸一口氣,再度閉眼。這次,真的有些困了。言格見她良久不說話,回頭一看,此時,她已睡顏寧靜,呼吸淺淺。

  從沒見過她這樣安靜的樣子,他低眸,長時間靜靜地凝望她。

  多年不見,她的容顏沒怎麼改變,眉毛彎彎,睫毛長長,皮膚很白,像透明的瓷,從不會臉紅。脖子上肌膚細膩如玉,莫名給人一種溫涼的觸感。

  風從窗外飛進來,清涼又溫暖。地板上撒滿了細小的花瓣,幾步之外是藍天,風在樹梢,鳥在叫……

  迷蒙中,甄意感覺有誰給她蓋了一條薄毯。她知道是言格。

  言格,記憶裡那個話少卻很會傾聽的男孩子。

  這些年,越長大越發現周圍的人只沉醉於吐露自身,卻不傾聽別人的講述;越長大越發現社會推崇演講與口才,卻不知傾聽為何物;越長大越發現,他的難得。

  不像甄意遇到的很多人,說起自己的事,滔滔不絕口若懸河,聽別人講述,三心二意懨懨欲睡。是不像。

  窗外傳來遙遠的風聲,蒙矓中,她神思飄回中學時代,他們在一起後的一天下午。在那之前,她一直以為,她圍在他身邊的嘰嘰喳喳,他從沒聽過。其實不是……

  是夏天,藍天乾淨得沒有一絲雲彩,太陽前所未有的大,空氣悶熱。

  體育課,言格獨自在操場角落練習現代箭術,甄意不感興趣,坐在地上揪草。

  一開始,她對他手中精緻又高級的弓很稀奇,鬧著說想學。

  他教她識瞄準器、箭座、弓震吸收器、中央安定器,一一解釋作用。

  他安靜地解釋,她活潑地打斷。

  言格始終有耐心,告訴她如何瞄準,如何放箭。可他並沒有像電視裡那樣從背後抱住教她。連她手臂不直,他也只是拿支箭把她的手抬起來。數次脫靶還換不來他的手把手示範,甄意徹底失去興趣。

  她做事向來三心二意;而他並非自己喜歡就希望全世界都接受並喜歡的性格,不強求。

  那天,他照例安靜而認真地調弓射箭,她卻因為鬱悶的遭遇一直坐在草地上嘀咕。說她前天晚上在樓道裡摔了一跤,害她世界級的美腿留下價值百萬的傷疤,以後不能做腿模;又說教育要從娃娃抓起,小孩子整天打鬧砸壞樓道的燈,父母也不賠償,對公共安全不負責;還說政府要舊城區改造,害他們那塊治安漸差……

  風在樹梢飄,樹葉唰唰的,偶爾落下來掉在她頭上。

  她坐在陽光斑駁的草地,憤憤地控訴了一節課。

  他不知聽也沒聽,身姿挺拔地練習,專心致志地瞄準紅心,射擊。沒回應,也沒打斷她的自言自語。

  放學後,他難得提出送她回家,一直到她家樓下。那是舊工廠裡很灰很醜的一棟樓,她住在最高的五層。平常中午不回家,說樓上熱得像蒸籠,熱氣密集讓人無法呼吸。

  走到樓前,她抬頭望他,臉蛋紅撲撲的:「樓道很髒,不用送我上去了。」

  言格說:「我本來就沒這個打算。」

  這樣的話,甄意從來不會生氣。

  「那再見!」她笑容大大的,沖他招招手,一溜煙跑進樓道不見了。

  她像百米衝刺,一口氣跑上五樓,衣服汗濕貼在身上也不顧。沖進屋,書包都不扔就跑到窗邊往外張望。

  如果能看到言格挺拔安靜的背影,在落日余暉的林蔭小道上緩緩遠去,她會開心得像吃了冰激淩。

  可院子裡空空蕩蕩的,霞光在晃蕩,卻沒有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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