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和月折梨花 | 上頁 下頁
一八〇


  「夕姑姑,我不想提他了。」我打斷了夕姑姑的話頭。

  曾經的傷害,和曾經的溫暖,我都已不想再回憶。因為我不想再痛,為他心痛,亦為我心痛。

  而宇文清,縱然他還是那個不曾辜負我的醫者白衣,我又怎能強留他下來,留他一顆我抓不住的心?

  如此又過了七八日,我依舊在我的帳篷中休養著,終日只凝望著無恨肥嘟嘟的小臉,也覺不出寂寞來。只是聽說宇文清一直在服藥,始終不曾再來看望我,讓我很不踏實。

  這日晚間,我正想著要不要和夕姑姑說下,明日一定去看看宇文清時,只聽一縷簫音悠揚傳來,緲緲嫋嫋,韻致清遠高潔,拂然出塵。細細辨其音韻,乃是一曲《行香子》,一時立不住,已至天窗前搬過七弦琴來,隨了那簫音,拂弦而歌: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
  酒斟時、須滿十分。
  浮名浮利,虛苦勞神。
  歎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雖抱文章,開口誰親。
  且陶陶、樂盡天真。
  幾時歸去,作個閒人。
  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

  「出自:宋·蘇軾《行香子》」

  這極北塞外,能弄簫撫琴的,本就極少,而能將簫聲吹得如此意韻深遠的,除了宇文清,我再不作第二人之想。

  浮名浮利,虛苦勞神……幾時歸去,作個閒人……

  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

  簫聲中所傳遞的,分明是歸隱的信念哦,他不想浮名虛利,不想虛苦勞神,只要伴雲從月,詩酒相和!

  撫了撫燒紅的面頰,我扭頭抓了件裘衣披了,不顧夕姑姑驚訝的叫喚,彎腰鑽出帳門,沖了出去。

  宇文清遠來是客,他的帳篷在東面隔了好幾處氈包的稍高地段。我沿了如銀的月色,踏著敷了層輕霜的青草,在那如割的冰冷寒風中,向前沖去,卻突然頓住。

  清朗月光,正寥落投于前方徐徐行來的那出塵男子,如雪白衣被冷風卷起,翩然翻飛處,如有瑩光輝耀,讓他整個人都鍍了層淡銀的晶芒。

  抬眼處,他也看到了我,眸光頓時柔潤,迅速趕了幾步,已緊走到我跟前,牽住我的手,邊向他的帳篷跑去,邊說道:「聽了你的琴聲,我就猜著你可能會過來,急急想先去看你,不想還是晚了一步。若這月子裡著了涼,可如何是好?」

  我聽他說得溫存,不由心旌動盪,輕笑道:「有甚麼如何是好?橫豎你的醫術好得很,還怕你不給我治麼?」

  宇文清用手指輕輕彈了彈我的鼻尖,笑道:「你啊!還是幾年前的脾氣。」

  我沉默片刻,眼看已到了他的帳篷,遂鑽了進去,方才說道:「可惜,我們終究還是回不到幾年前了,是不是?」

  宇文清側了臉不看我,只在唇邊抿出絲笑紋,走到暖爐邊加了炭,扶了我在暖爐旁的獸皮軟榻上坐了,問道:「還冷麼?」

  我搖了搖頭,回頭他看面容時,依然很是蒼白,眉宇間隱有憔悴病容,遂問道:「你什麼病呢?怎生拖了這許久也好不了?」

  宇文清低了頭,緩緩弄著炭火,半晌才道:「也不過著了涼,因為身體素來不是太好,又有些水土不服,才拖宕了這麼些時候。如今已好得差不多了。」

  我點點頭,看著他額前鬆散垂下的一縷髮絲,被燭火投照著,映了一片安靜的陰影,靜靜拂動於美好秀逸的蒼白面頰,試探道:「若是好得差不多,你也該回你的大越了吧?你的家國和夢想,都在那裡。」

  「我的家國和夢想……」宇文清重複著我的話,原本如珠般閃著柔光的瞳仁漸漸失了神。他默默坐到我身畔,輕輕說道:「我呆在黑赫,是不是會給你帶來困擾,讓你不開心?」

  他呆在黑赫,會困擾我,讓我不開心?他為什麼會這麼想?他以為,我還是固執地將他父兄所有的過錯算在他的身上,或者,以為我依然信任著安亦辰,認定他害了蕭采繹,追殺安亦辰麼?

  「沒有,見到你還和以前一般待我,我很開心。」我半倚到他身畔,輕歎道:「不過,你終究會回你的大越,而我,終究也不是原來那個年輕任性的皇甫棲情了。」

  宇文清更久地沉默,然後盯住那不斷跳躍的燈火,低沉說道:「不管過多少年,曆多少事,棲情,總還是那個棲情,能將一根狗尾巴草的戲言,用歲月磨成了最真實的存在。棲情,讓我多陪你一段時間好麼?若不能見你們母子好好地生活著,我總不能放心。」

  多陪我一段時間,然後最終還是要走。

  那麼還不如不陪,趁著那從灰燼中重新燃起的感情尚未燎原,及時抽身退步,以免再度淪陷,直至萬劫不復。

  不想回答也不想拒絕他的話,我垂了頭,默默站起,將裘衣領口緊了一緊,慢慢向門口走去。

  「棲情!」宇文清喚著我的名字,忽然沖了過來,已從身後將我擁住,緊緊地擁住,聲線顫抖著:「就不肯讓我陪你一段時間麼?你還是……厭煩我麼?」

  我怎會厭煩他?他的話語,他的笑容,他的擁抱,都是我多少年來的夢想,即便在與安亦辰最情濃之時,也曾如針尖一般無聲紮於心底最深處。

  「陪我……陪我一生吧。」

  我不想耽誤他的前程,但我還是軟弱,軟弱地一時就說出口了,然後緩緩靠到他的胸膛。

  「在黑赫,以白衣的身份,陪我一生,好不好?」

  你肯麼?

  肯為我放棄業已到手的江山與權勢,富貴與尊榮麼?

  肯為我再度拋棄那個姓氏麼?

  不,姓宇文也沒關係,只要你與我偕隱草原,遠離是非與紛擾,我便知足。

  宇文清的身體明顯僵了一僵,然後有些顫抖的手臂溫柔地旋著,將我扳過身來,面對著他。

  一雙黑瞳,潔淨無塵。

  靜靜與我相對時,只看得到我自己的容顏,和著燭光,在他瞳仁內跳動著,浸潤於一團如水的溫柔之中。

  柔軟而微涼的唇,緩緩貼到我額,鼻,然後是唇,緩緩廝磨著,屬於他的清淡氣息,迅速繚繞於鼻端,讓我輕輕呻吟,然後將他抱住,熱烈地回應。

  唇舌糾纏時,那愉悅的戰慄,是我久違了多少時候的幸福?

  「白衣……不,清,從此我們便在這裡開心活著,一起到老,到死,好麼?」我喃喃地說著,淚意迷蒙:「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若走到這種地步,我們的誓言還可以實現,我會用一生虔誠地感謝上蒼,將你送回到我的身邊。」

  「情兒!情兒!」

  宇文清一聲聲喚著我的名字,用盡雙臂的力道緊緊抱住我,漸漸熾熱的吻似要燃燒起來。我的神智已被抽空,轉成一片快樂的空白。

  那個以為不能實現的夢想,真的有可能實現麼?

  連心靈都在戰慄時,我聽到了宇文清苦澀痛楚的低喊:「情兒,清無能,許不起你一生的幸福,許不起!」

  許不起?

  我如同被人從火焰山一下子扔入冰冷的海水,所有的衝動和興奮,霎那煙消雲散。

  我推開宇文清,憤怒漠然地瞪著他,然後掉頭而去,再不看他一眼。

  而宇文清,居然也就由著我走了,沒有追出來,更沒有安慰一句,解釋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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