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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那麼,他真的委屈。

  我將那遲到近一年的信再度攤開,再次品讀那簡短的幾句話:

  「棲情卿卿,有急事暫別月余,安妥後即回返華陽山,卿卿務必侯我!予行促,待回轉之日,當向卿卿請罪。若有外言相謗,望勿理會。予之一心人,唯卿卿一人,白髮皓首,矢志不逾!」

  除了第一句,幾乎都是在安撫我,堅定我等待他的信心。而細品下來,那安撫之中,含了多少的憂懼?

  要我務必等侯他……

  知道自己走得急,怕我生氣,先說了日後向我請罪……

  擔心流言斐語或家人動搖我的心志,盼我不予理會,只信他一人……

  從來不向我花言巧語的少年,在信中向我發誓,只要我一個知心人,願攜白首,矢志不逾……

  那種患得患失的憂懼,能夠從字裡行間清晰透出,更見得那個曾經心如流雲毫無掛礙的出塵少年,因了愛我,心中曾受過怎樣的煎熬!

  在家族和我之間,他只想選擇我。

  可惜他無法做到,無法做到而已!

  他等待我來選擇,可我又何嘗有過選擇的機會?

  手指顫動時,信箋飄落地面,蒼白無力,如同白衣在華陽山寫信時焦急憂慮強忍痛楚的臉……

  我去揀信箋時,腳下一軟,已跪倒在清冷堅硬的磚石地面,再也無力立起,俯伏在地上失聲慟哭。

  淚零如雨,滴落紙上,將陳年的舊墨慢慢洇染開來,如一朵朵逐漸綻放開來的黑色牡丹,妖異地侵蝕著人心,讓人如沉在無法自拔的黑暗或惡夢中,無法清醒。

  如果,當年的見面,只是一場夢,多好!

  或者,如今的見面,只是一場夢,多好!

  宇文清,你可知,我心裡好恨!好恨!

  可我居然已不知道該恨誰!

  寒透春衣涼如水,醒來不是夢!何日夢成空!

  心裡一忽兒涼,一忽兒熱,惘然了好久,我才起身換了衣衫,呆呆坐在菱花鏡前,望著鏡中面如梨花的女子,手中緊緊扭著犀角梳,腦中木然的一片空白。

  屋外,有輕微而雜遝的腳步聲走過,靜默片刻,有人低低在問:「殿下,是想和那姑娘告辭麼?」

  「不用了。」宇文清的聲音,與其說淡漠,不如說蕭索,如同風過秋木,引來一地零落黃葉的無可奈何欲挽不得。

  低微的人聲後,院中又恢復了漁村的寧靜。江濤湧動拍岸的聲音,在晨風裡陣陣傳來,連霧氣都被拍得漸漸稀薄。

  當明亮的陽光將院內一帶發暗的牆壁鍍上一層金邊時,我披了件薄綿暗花素紋長衫,登上了馬車。

  宇文清的人早就走得光了,隨行的人,只剩了林翌和達安木。

  達安木駕著車,林翌也不敢單獨伴我坐於車廂,只在車架的位置和達安木並排乘著。

  那車廂雖然暗舊,空間卻不小,以往一直有宇文清和李嬸相伴著,倒也不覺空曠,此時我一人坐著,對著幽暗的四壁,連心都荒涼起來。

  一時出了漁村,沿了鄉村的崎嶇小路小心走了一段,終於走上了大道。

  「公主,我們向北一路行去,可以到達滄西官道,從官道回京,就快多了。」

  林翌久久聽不見我說話,大約不太放心,找了話在外回稟著。因逃離瑞都不得不避開官兵耳目,一路俱不敢走官道,繞村竄鎮,多走了不少時日,如今回去已沒有顧忌,自然可以走官道了。

  向北行是滄西官道,那麼向南行呢?

  「向南行多久,會是滄江?」我遲疑著問。

  「頂多半個時辰,應該到了吧?」林翌頓了一頓,又道:「宇文公子此時應該已經上了船了吧?」

  「我們……到滄江邊看看吧。」我挺直了脊背,心跳時快時慢,將我的情緒衝擊得亂七八糟,終於還是所想說的話說了出來,這才長長吐了口氣,強調了一遍:「只是看看。」

  只是看看,看看他曾經經過的地方,最好能看到他的船,遠遠感受他的離去。

  以我和他的身份,這恐怕會是我最後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他的存在了。

  這時候,我忽然有些明白宇文清為什麼會求我送他到滄江邊了。

  第二十三章 暮帆零落箭弩張

  他並不是怕安亦辰的追殺,從這一路的精密佈署和實際收效來看,他的計畫,十分成功。

  他不需要我自以為是的保護,他只是要我在他身邊,靜靜地感受我的存在,哪怕對他冷顏相對,惡語相加。

  當相互擁有已成為一種奢望,那麼,能多看對方一眼,能多片刻的相處也是好的。

  哪怕隔了厚厚的牆壁,陰霾的霧氣,深沉的黑夜,哪怕不得不掩飾自己最真實最本原的感情,只要此刻,能用心靈深處最敏銳的觸覺,去感受到對方的存在,就是一種幸福。

  雖然這種幸福,可能會以日後無數個夜晚的相思和哀傷為代價,但只在那片刻,面對明知有毒的罌粟,我們甘之如飴,欲舍不能。

  安達木和林翌對視著,猶豫了好久,終於什麼也沒說,掉轉馬頭,徑奔向江濤陣陣傳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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