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和月折梨花 | 上頁 下頁
七六


  這詩原是極柔情溫婉的,但蕭融筆法沉鬱有力,勁練瀟灑,居然將那詩顯出十分的剛氣來,尤其「伊人」二字,揮灑得特別寬大,頓挫彎勾,倒如美人回眸一笑般嫵媚練達。

  「這詩,很好。」我訥訥道:「不過書畫一道,棲情卻不太精通呢。」

  「你又何必謙虛!」蕭融拍了拍我的肩,道:「繹兒的房中,就掛了一幅你所畫的《歸雁圖》,聽說是你十三歲時所畫,當時我便知道我有個才華橫溢的外孫女了。長風蕭蕭渡水來,歸雁連連映天沒。那等老練蒼茫的意境,便是名畫家,也未必能夠勾勒得那麼完美。」

  我苦笑道:「外公,境由心生,書畫意境亦是如是。當時我母女淪落于宇文氏手中,心內苦悶,不知不覺便在畫上顯現出來了。」

  蕭融沉吟道:「我也知道,你在這亂世之間掙扎到今日,也是萬般的不容易。你便如那水中的伊人,總在煙水茫茫中沉浮,一直攏不了岸,如何是好?」

  我低了頭弄袖上精繡的淡青蘭花,道:「如今到了外公身畔,也算是到了岸了。」

  蕭融搖了搖頭,道:「外公也老啦,又能扶持你到幾時?」

  我聽他話裡有話,只是沉默不語。

  果然,蕭融又道:「你知道麼?你那幅《歸雁圖》,後來繹兒在上面題了詞,就是這首《蒹葭》。那樣陰鬱的畫,他配了那麼柔婉的詞,我們一家,便無人不知他的心思了。他是迫不及待地要將那伊人攏回岸邊,護在自己身畔啊,可惜性情卻太急躁了,結果,兩人一起嗆了水。」

  我忍不住無奈地歎氣:「外公,繹哥哥是我的哥哥啊。我從來把他當成我的親兄長一般。」

  蕭融咂著嘴道:「境由心生,同樣,情由心生。你把他當兄長,他就是兄長;你把他當夫婿,他自然就是夫婿了。這孩子這麼死心眼,難道還怕他日後對你不好?何況,這事兒已經發生了,你自己也知道,打死他也挽回不了什麼,若不依順他,你還能怎樣?」

  果然,果然!

  他們本就盼著我們一起,這次蕭采繹對我用了強,雖是出乎他們意料之外,也為此大大懲戒了一番,卻也僅僅是為了讓我出氣,並未將此事看得如何嚴重。

  只怕,這件事在他們心裡唯一的後果,就是把我和蕭采繹的關係提前一步明確下來而已。橫豎蕭采繹念著我,索性成全了他,便是一時毀了我清白,長久下來也於我的聲名無礙了。

  而蕭采繹呢?他讓侍女向長輩告知了此事,原意是否就是打算拼了受頓罰,趁機讓長輩作主,儘快確定我和他的事?

  我心中抑鬱,垂了頭道:「外公,我累了。」

  蕭融似也覺得逼我緊了點,輕歎了口氣,道:「好吧,孩子,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婉意也就留下了你這麼點骨血,依外公這把老骨頭,實指望你能在外公跟前安安樂樂過著。若是嫁在外面什麼人家,外公心裡頭,還真是不放心,就怕你遇人不淑,那外公到了地下也不好和你母親交待啊。唉!」

  聞得提到母親,我眼眶一熱,自覺快流光的淚水又已傾出,哽咽道:「外公,棲情知道了,棲情會好好想一想。」

  蕭融點了點頭,囑咐了侍女小心送我回去,才放了我離去。

  這一夜,我打開窗戶,幾乎在視窗立了一夜,看了一夜的星河晦暗,冷風淒淒。

  風透春衫,森森的寒,我卻渾然不覺,只是將繁星一樣淩亂的滿懷心事,理了又理,理了又理。

  我從來不是個怯懦女子,事情已經發生,我知道再做什麼也改變不了我失身給蕭采繹的事實,所以我只能面對。

  嫁給蕭采繹,當然是外人看來最好的選擇。即便什麼也不曾發生過,以蕭家的門第,蕭采繹可以是任何一位名門閨秀的如意郎君。而於我,他更是合適。親上加親是其一,青梅竹馬是其二,對旁人,他還有些貴家子弟的浮誇暴躁性子,但對我,當真是千依百順,愛逾珍寶。相信婚後他依然會一如既往地愛我寵我,把我捧在手心,不讓我受半分委屈。

  可是,那真是我要的麼?

  我從出世起,母親只盼我有個可棲情之處。

  棲情之處,就在自幼護我的哥哥身畔?

  我慘澹地笑,清涼的夜風嗆入口中,便是有一聲沒一聲的咳嗽。

  如果是白衣在,立刻該過來幫我把脈了。

  那個如白雲般的出塵男子,叫我如何捨得下他?

  我舍不下,絕對舍不下!即便他真是天際飄過的浮雲,握不住,抓不著,我也要飛在那雲端之上,隨他飄泊,哪怕天涯,哪怕海角!

  他對我那般的溫存容讓,珍愛憐惜,那麼,即便我犯了錯,即便我不再無瑕,他也該會原諒我,接受我!

  如果他無法接受……

  或者,我可以等他接受,接受這一段不再完滿的感情。

  我的眼眶酸澀,星子如棋,混亂地晃動起來。

  天色微煦,緋光漸透,我才寥落臥回床間。滿天的深濃夜色,滿天的如鑽星子,都似在那天明的一刻,搖落於心頭,浮沉如水紋,跌盪如波瀾。

  「公主,二公子在外求見呢。」侍女小心地伏到我耳畔輕輕回稟。

  我側過臉去:「我不想見他。關院門。」

  但我知道,我終究要見他。

  我要明白地告訴他,只要白衣不棄,我依然,要和白衣在一起。

  我的日夜似和旁人顛倒過來了。入夜時分,我才醒來洗漱,吃了些清粥小菜,呆呆立了片刻,叫侍女提了燈籠,去找蕭采繹。

  他的院中,靜悄悄沒有一個人,但房中卻燈火通明,遠遠便聽到蕭采繹暴躁的喝罵:「出去!這麼笨手笨腳。」

  我緩緩走進前門,已見三四名侍女手捧託盤,一臉驚惶躑躇在內室前。託盤裡,是洗傷口用的藥水和待敷的藥、清潔用的棉花。

  幾個侍女見了我,正要見禮,我向她們擺擺手,示意免了,慢慢踱進內室。

  陳設闊朗大氣,大桌大椅,連箱籠都比一般的大上許多。牆上最顯眼的部位,掛了我十三歲時塗鴉的歸雁圖,果是題了那首《蒹葭》,被仔細地裝裱了,整潔如新。

  沉香木雕花軟榻上,俯臥了一個青年男子,健朗壯實的後背,是縱橫的鞭傷。鞭鞭入肉,打得可還真不輕,部分傷口,依然在滲著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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