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和月折梨花 | 上頁 下頁
二九


  這個小孩,見自己的白眼不但沒引起我的重視,反而引來了哄堂大笑,憋得滿臉通紅,將拳頭舉起來揚了揚,到底不敢再說什麼,一溜煙跑向自己的馬匹。

  天高雲淡,一隻大雕掠翅而過,唳鳴悠長,飛往遠方。

  蒼藍穹廬下,散落著無數個雪白的帳篷,其中連成一大片的,就是黑赫國欽利可汗家人親隨臨時所居了。

  欽利可汗和雅情姐姐早就為我們在附近備了許多雪白嶄新的帳篷,讓我們母女和近衛居住。那些帳篷,看來和其他的並無二致,但我們入住其中,立刻發覺裡面的陳設顯然是精心佈置的,有桌椅茶盞,甚至還有梳粧檯,妝臺上還放了皇宮中才能見到的妝盒,胭脂、口脂、石黛、額黃一應俱全。我的妝盒中,僅花鈿一項,就有梅花、梨花、海棠、金鯉、彩鳳、對鴨、鴛鴦等近百種式樣,便是在大燕的富貴人家,也未必有這麼齊全的。料想雅情姐姐必定花了好大一番心思去佈置準備,由此可見欽利可汗對雅情的寵愛。若不是常為雅情預備這些東西,這幾日之間,如何在這極北之地找出如此多的中土用品來?

  雕花大床雖比宮中所制粗糙許多,但合歡如意錦被綿軟鬆快,躺上去身陷其中,如在雲端飄浮一般,細察其質地,應該不是棉花,而是動物皮毛打松了制就的內囊。素白的帳幔垂下,氤氳如幽谷中騰起的清嵐浮動,芬芳醉人,細辨處當是用當年江南李主帳中之香熏過。這種香料以沉香和蘇合香油所制,熏來行氣溫中,納氣平喘,最易令人靜神養乏。我匆匆赴了欽利可汗以中土禮節安排的接風宴,回到帳篷中,倒在床上,不一會兒便睡著了。這一夜,竟是這麼多天來從未有過的安適寧謐。

  一路的提心吊膽,終於結束了。母親,我們雖然失去了國,但總算保全了這個家。

  儘管這個家,已經少了父親和弟弟,但至少,尚有我和母親相依。縱是千里逃難,寄人籬下,但有母親的地方,我便有了依靠,有了家。

  草原的日子,不若宮中繁華多姿,但縱馬碧野,馳騁在高闊的天空下,呼吸著漾著青草芳香的空氣,也是一種快樂,拋開了世俗紛擾、功利算計時那種本原而不羈的快樂。

  我最喜歡把白衣邀出去一起騎馬,落日悠然而下時,原野的青青碧草都搖曳著淡金色的光芒,絢麗而不扎眼。

  而白衣,會坐在碧草之間,拿起他的塤悠悠而吹。翠綠的青草汁將他的衣袍染上了淡綠的褶痕,連那如珠如玉的黑眸,都氤氳著暮春初夏之際,草兒蓬勃而生時那種繁茵如醉的翠意。翠意蔥蘢中,我看到了白衣的瞳人中,溫柔地映著我的面容。

  我的面容亦是溫柔的,甚至是少有的安靜。只是誰也不知道,那安靜之下,我的心已如風中那高挑頎長的青草莖,隨著塤聲搖曳。

  那時那地的塤聲,是天底下最美好的天籟之音,我如此佻脫,也不忍發現任何聲音來破壞這種純粹的美好。

  可惜,天下總有掃興的人。

  我一直不明白,那個昊則王子是怎麼辦到的,不管我和白衣憩息在哪一個草坡上,他都能像獵狗一樣迅速循跡而至,然後黏在我身邊,如癡如醉,——不知是在看我,還是在聽音樂。

  我問他:「你聽得懂嗎?」

  昊則傻笑道:「好聽,好看!」

  好聽?好看?我向他揮了揮拳頭,道:「聽不懂看不懂,不許跟在我們後面,聽到沒有?」

  昊則點頭,繼續傻笑,傻聽,傻看。

  敢情欽利可汗這唯一的寶貝兒子,看似聰明,其實壓根兒是個繡花枕頭,純粹是個白癡啊!我已禁不住為欽利可汗悲哀,同時希望雅情在連生兩名小公主後,能儘快生下一個王子來,以免黑赫大小數百個部落,未來都被一個白癡統治著。

  而讓我鬱悶的是,下一次,昊則依舊和狗一樣循跡而至,狗一樣地跟在我們後面,不遠不近,不離不棄。

  不知是在第八次,還是第九次,我終於忍不住,在大吼之後揮出了拳頭,「別跟著我,聽見沒有?」

  昊則被我打得抱頭鼠竄,連連應是,一下跳上馬跑了。

  我終於吐了口氣,仰面躺到如茵草地上,叫道:「這臭小孩,總算走了!討厭死我了!」

  白衣微笑道:「這是個很聰明的男孩子。」

  「聰明?」我想跳起來反駁他的話,但一對上他那雙溫潤得似乎可以將我整個身體包容起來的明眸,忽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和昊則一樣傻傻地點了點頭,有氣無力道,「也許吧。」

  白衣笑了笑,抬起頭來,默默地凝視天際流雲,輕輕地歎道:「這個地方真的不錯,連時間都快要停止了。其實,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

  時間快要停止了嗎?

  我笑了,才不會呢。這一個月,我將白衣約出來了八九次,只覺得時間過得飛快,只盼每一天的黑夜都能來得慢些,再慢些。

  但我當然不會反駁他的話。他是白衣,有一雙美好得看透人心的溫潤眼睛。

  下一刻,白衣的眸光,已變成從不曾有過的深邃和憂鬱,「不過,明天,我就要走了。你自己要多多保重。」

  天堂和深淵,果然只在一線之間,我分明覺出了自己狠狠摔落的神魂無著。我幾乎是失聲叫道:「什麼?你……你走?走到哪兒去?」

  「到有病人的地方去。」白衣笑得坦然,唇角的紋路清晰明淨,「物盡其用,人盡其才,才是對人生一世的不辜負。」

  他雖然只比我大了兩三歲,可他說的話,卻常讓我迷糊半天回不過味來。我唯一能抓住的重點,就是他想走了,走到我永遠也見不到的地方去。我的神思飄蕩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一把抓住他的襟袖,叫道:「我不許你走!你不是答應留下來幫我母親看病的嗎?」

  「夫人的病早就好了!」白衣溫和地拍著我的肩,試圖安慰我突發的暴躁情緒。

  母親的病的確早已好了。但白衣從未說過要走,我總以為,他自此會留下來守著我們,就如顏遠風一樣,守上一生一世,無怨無悔。

  「那黑赫不也有很多病人嗎?」我為留住他找著藉口,焦急道,「你可以留在黑赫,做黑赫人的好大夫啊!」

  白衣垂下眼瞼,傍晚將至時清淡的陽光,在他面龐上映下通透而柔和的陰影。他悵惘地嘆息道:「黑赫……這些日子,我的確也看了不少病人。但我想,那兵荒馬亂的中原,應該更需要我。」

  中原,大燕故土。白衣顯然是將那裡當做了他的根。

  而事實上,我的根,不也在那裡嗎?

  「可你說過,毋離,毋離……」我委屈之極,一把一把地狠狠地揪著青草,掉著眼淚,拿當日他送給我的梨花說事,選擇性地忘卻,其實是我自己說的,毋離,毋離。

  白衣並沒有反駁,一雙純淨的眼睛突然沾上了憂鬱,沉沉地望著我,讓我頓時什麼也做不了,不得不把所有的委屈扔在肚子裡發酵脹疼。

  「棲情……」他無奈般輕喚著我,拉過我的手,拿出雪白的帕子來,先為我擦了眼淚,又為我一點兒一點兒拭去青草汁。他的手依舊微涼,手心卻還是滾燙如火焰般熱烈吞吐。

  「其實我真不想讓你走。」我喃喃地說,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更強烈地表達自己想留住他的願望。我實在沒法說,這些日子,我一看到他,就很快樂,而看不到時,就只想去找他。他一旦走了,我該到哪裡去找他?

  白衣執了我已經擦乾了的手,撫著指上被葉莖勒出的紅痕,低了頭,沉默半晌,終於道:「三年後吧。三年後,我來找你。到時,若你還要我留在你身邊,我就再也不走了。」

  「為什麼要是三年後呢?」我迷惘地問。現在和三年後,有什麼差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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