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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拓跋頊番外:浮槎恨相逢之除夕

  風很冷,裹挾著夜間的寒氣,嘩啦啦撲到著涵元殿半敞的窗戶上。窗戶被巨大的風力一甩,痛苦地吱呀一聲,狠狠抽打于赤冷的外牆。

  本就熄了數枝的燭光,猛地一暗,跳動的光線將少年頎秀的身形在牆上投出一個搖曳的暗影,然後迅速地熄滅,沉浸于靜默的黑暗之中。

  殿外,大紅的綾紗燈籠依舊高高的挑著,映著殿前的兩株梧桐。枝葉落盡,春意未萌,斜伸向夜空的每根枯枝,都在無聲地傳遞著蕭索和冷寂。

  殿前的幾名內侍呵著手,在門前的丹墀上輕輕跺著腳取暖,不時往漆黑的殿內探上一探。

  忽然有人指住前方的拼石路面,驚訝地低低道:「咦,誰來了?」

  另一名內侍道:「莫非是哪位公公過來檢查燈籠火燭?我們這裡,唉……」

  放過爆竹後,水月軒筵席已散。這除夕的深夜,各處宮人早該伴著各自主人回去守歲了,再不可能到豫王所住的涵元殿來串門。

  細看來人時,卻只是孤身一人,並未從者,也未提燈籠,只是一步接一步,行走得沉穩有力,頓挫有致。

  立在階下的那名內侍聽得那聲音耳熟,遲疑了一陣,忽然一拉其他諸人,止了低聲交談。等那人來到近前,眉目清楚了,眾人無不惶然跪地:「皇上!」

  拓跋軻走到丹墀下,望著一殿的漆黑,問道:「豫王睡了麼?」

  內侍們面面相覷了片刻,才有膽大些的回答:「回皇上,豫王爺似乎還沒睡。但吩咐了不許進去吵他,所以……」

  拓跋軻望著那在風裡砰砰敲擊牆壁的窗扇,淡淡道:「連窗戶都沒關 你們就這樣侍侯豫王的麼?」

  內侍們哪敢爭辯,伏在地上頓首不已。

  拓跋軻也不理會他們,負著手,逕自踏入殿中。

  小內侍屏著氣息,悄悄跟在後面,一路將燈燭點燃。但拓跋軻推開豫王的房門時,小內侍沒敢跟進去。

  拓跋軻微微皺眉,踱了進去。

  「滾出去!」

  驀地有人怒喝,昏暗的房中,隱約見有個人影坐於案旁,手臂在案上掃過,燭臺硯墨等物譁然落下,當當地亂響。

  拓跋軻微慍:「九弟,你和誰說話呢?」

  拓跋頊身形一震,即刻醒悟過來,俯身行下禮,低聲道:「臣弟失儀 請皇兄責罰!」

  拓跋軻也不換他起身,只扭頭道:「掌燈。」

  幾個內侍進來,戰戰兢兢地重新點了燭,悄無聲息地將拓跋頊掃於地上的瑣物撿拾出去,為二人奉上茶,飛快地退了出去。

  拓跋軻望著伏跪于自己腳邊的弟弟,回想著重華殿那個說願為自己而舞的女子,良久才道:「方才朕曾向蕭寶墨提起 想把她賜給你。」

  拓跋頊深深垂著頭,沒有接兄長的話,只是肩膀微微地顫了一下。

  拓跋軻瞧不見他的神情,只覺弟弟栗色的髮絲散亂著,在燈下看來,遠不如往日的燦金明亮,呈著無力的萎黃色。他有些不忍,偏了偏頭,還是說道:「但寶墨說,她不願。」

  拓跋頊喉中滾出了一種聲音,像笑,但那種給撲住般的沉悶,聽來更像哭。喉結處滾動了好幾下,他終於低低吐出字來:「她已是皇兄的人 臣弟也不該要。」

  拓跋軻淡淡道:「不該要,其實是想要的,對不對?」

  「臣弟不敢!」拓跋頊急促地回答:「臣弟也不想要。她雖生得不錯,可也算不上傾國傾城,又是南朝人,並非臣弟佳侶良配。」

  「哦,
呵」拓跋軻笑了起來:「九弟,春天時你才從南地回來,似乎不是這麼說的吧?你說,你喜歡的,是個單純得不能再單純的南朝少女,即便是南齊皇族,也不會牽涉政事。你還和我說,你只想娶她一個,從此好好地守在一起,為朕生出一堆的侄兒侄女來。」

  拓跋頊似乎透不過氣來,重重地喘息了數下,才清了清嗓子,輕聲道:「此一時,彼一時。當時臣弟在薄山和師父呆得太久了,不懂得男女情事,才會有那樣天真的想法。如今,皇兄賜給我的那些美姬,個個都比蕭寶墨知情解趣,我又怎會再想著她?」

  「是麼?」拓跋軻打量著依然不曾抬頭的拓跋頊,唇角一揚,溫和笑道:「地上涼,九弟怎麼還跪著?起來坐著說話。」

  「是!」

  拓跋頊應一聲,以額觸地,恭敬地謝了,才立起身來,退後一步,坐到旁邊的椅子上。

  「什麼時候,我們兄弟倆這麼生分了?不叫你起來,還真不起來了?」拓跋軻淡淡笑著,眼光瞥過方才拓跋頊跪著的地方,瞳仁卻猛地一收縮。

  他抬起眼,望向自己的弟弟。

  拓跋頊依舊垂著頭,將左手攏在箭袖之下,正以很安靜的姿態,聆聽著兄長的教誨,並看不出太大的異樣來。

  但他方才跪過的地方,青白的磚地上,分明有著大團的殷紅,緩緩地滲入磚面,並向旁邊洇開。

  「九弟,把手拿出來!」拓跋軻面色沉了下來,淩厲盯向拓跋頊藏於箭袖下的手。

  在除夕家宴上,拓跋頊被折斷了的筷子刺傷手時,他曾檢查過他的傷口,並不太嚴重,即便不用藥,此時也該止血了。

  除非,剛才他答話時,無意間用了很大的力按壓了傷口,才會再次流血。

  拓跋頊眼睛轉向地上的血跡,愣了一下,才微微變了臉色,勉強笑道:「我沒好好包紮,不知怎的又流血了。」

  他沒有聽拓跋軻的話將手拿出,只向拓跋軻欠一欠身,起身走到一側的小案邊,坐于茵席之上,解著手上被血染透的布條。

  案上,放著剪好的布條和一隻瓷瓶,顯然是剛用過未及收起的。

  拓跋頊拿了布條胡亂擦拭鮮血時,拓跋軻已揚聲吩咐:「打水來!」

  一時水送來,拓跋軻揮手讓宮人下去,走過去挽了袖子,親手擰了柔軟的濕布,握住拓跋頊的手,小心替他清洗,又取了案上的瓷瓶,將藥粉一點一點撒到他掌心的傷處,然後緩緩裹好。

  做完這一切,再看拓跋頊時,俊秀的面龐,分明是撐都撐不住的脆弱,眼底的淚光,已清晰可見。

  拓跋軻低歎道:「九弟,你是不是怨朕?」

  拓跋頊垂下頭,已止不住地哽咽:「臣弟不敢!」

  「不是不怨,而是不敢怨?」拓跋軻輕嘲,「我們兄弟之間,就因為一個女人,弄到了這等地步麼?」

  「不是!」拓跋頊急急解釋,「她已不願跟從臣弟,臣弟也不願要一個已失過貞的女人,她又怎會傷到我們手足之情?臣弟當初的確對她用情頗深,算來……是臣弟負了她,因此深懷歉疚,才幾度失態。」

  「只是因為歉疚?」

  「是……歉疚。」

  拓跋軻靜靜地望著拓跋頊,研判著他話語中有幾分的真心;拓跋頊並不敢看自己的兄長,抱著膝,撫摩著魏帝親自包裹好的傷處。

  許久,拓跋軻輕歎道:「九弟,朕其實更喜歡小時候的你。雖然……有點笨笨的,不像你母親那般聰慧靈巧,可很可愛,很聽話。最重要的是,不管什麼心事,你都會和朕說。這魏國上下,也唯有你,首先把朕當作了哥哥,其次才把朕當成大魏皇帝。朕也從不曾拿對旁人的規矩來拘束過你吧?什麼時候開始,你也開始防備朕,連真話都不敢和朕講?」

  拓跋頊慢慢抬起頭,終於直視著拓跋軻,眼底微帶恍惚,低聲道:「皇兄要聽臣弟的真心話?」

  拓跋軻溫和一笑:「朕不希望,咱們兄弟間,還有太多的隔閡。」

  他是兄,是帝王;他是弟,是臣子。

  隔閡本是註定的。

  拓跋軻所想的,只是不讓這隔閡太大,大到連最珍惜的手足情誼也會失去。

  拓跋頊深深吸一口氣,眼底漸露出往日的澄明,「那臣弟就明白告訴兄長,臣弟喜歡阿墨,……不管她是蕭寶墨,還是什麼南朝郡主公主,臣弟都喜歡。但這種喜歡,完全不能和臣弟與兄長之間的兄弟情誼相提並論。她已是兄長的女人,臣弟不會因她而損了我們手足之情。」

  他雖自稱臣弟,卻沒有再稱皇兄,卻是暫時撇開了拓跋軻皇帝尊位,只論兄弟之情了。

  拓跋軻眉目不動,卻伸出手來,如小時候對他那般,抓一抓他的栗色頭髮,親昵地揉著他的後腦勺。

  拓跋頊跪坐于席,向他的兄長俯下身,又道:「臣弟會疏遠她,絕對不和她再有所牽扯,並儘快納妃,為拓跋氏延續血脈。但畢竟是臣弟辜負了她,所以臣弟希望皇兄能善待她,別讓臣弟覺得愧疚。」

  拓跋軻撚著弟弟的髮絲,低沉道:「你放心,朕會待她好。朕若不是真的動心,會那麼留心,千方百計將她從南方捉來?」

  拓跋頊吃驚抬頭。

  拓跋軻微微而笑,面龐居然不自在地泛起淡淡的紅暈,「如果你看上的是旁人,朕早就賞給你了,還會讓你不自在?從小到大,你要的東西,皇兄有什麼是不肯給你的?」

  拓跋頊眼底不掩感激與尊崇,說道:「是,若不是皇兄,臣弟早已不知淪落何方。」

  他尚在繈褓之中便失去了父母,母族微賤,父族自相殘殺,越是皇室貴胄,越是無處容身。如果不是拓跋軻在第一時間將他蔭護於自己羽翼之下,只怕他當真已經屍骨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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