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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拓跋頊凝視著兄長,見他似乎略有好轉,才舒了口氣,將藥盞交給侍女,卻依舊將拓跋軻靠在自己身上,小心觀察著他的神色,問道:「皇兄,要不要休息一下?」

  拓跋軻搖了搖頭,眼內微見波瀾湧動,不放棄地繼續向我道:「九弟被你活生生囚禁了七個月後逃出生天,被朕問起他和你的事來,你知不知道,他怎麼說?」

  看著往日那高大健碩的男子如此虛軟無力地掙扎於死亡邊緣,我再說不出心底是怎樣的滋味,挪了挪酸痛的膝蓋,不鹹不淡地順著他的話頭道:「他怎麼說?」

  「朕問他,他會不會找你報仇?他說,會。你囚禁他七個月,他想囚禁你七十年,囚在他的身邊,不許你離開半步。」

  給鞭子抽了一下般,心口火辣辣地疼。

  抬起眸,正對上拓跋頊蒼白的面龐。他的嘴唇乾裂,蠕動了幾下,沒有說話,眼底的霧氣卻越來越濃,傷心、失望、悲慘,伴著些微的希冀,攪得看不清他眸心的顏色。

  我好久才能咽下喉間的氣團,盯著拓跋頊的眼睛,淡淡說道:「我不喜歡被人囚禁,也沒有人有資格囚禁我。」

  拓跋軻笑了一笑,骨節分明的手指按拍在拓跋頊的手背上,因沙啞而格外有磁性的聲音頓挫有致,一如他一次次讓我害怕的有力腳步聲:「傻孩子,你聽到沒有?你降不住她!你可以把她當成玩具,當成奴婢,千萬不能將她當成心愛的女人。打斷她的腿,將她鎖在你身邊吧!她的心太大,你佔據不了!」

  我大怒,要不是想著他身受重傷,真的可能要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了。真不知那半盞參湯的效果怎麼會這麼好,居然讓他一氣說了這麼多廢話都沒頓下。

  拓跋軻根本不看我強自壓抑的怒氣,顧自又和拓跋頊道:「何況,如今蕭彥又死在朕的手中,她便是對他沒多深感情,到底還是他生父,只怕也會時時想著報仇,你若留她活口,千萬記得多加提防!」

  我腦中轟地一下,似有什麼炸了開來,忍不住白了臉,吃吃道:「你……你說什麼?我……我的父皇?你殺了我的父皇?」

  拓跋軻眼睛一彎,那本該很好看的笑意此時看來竟是如此可惡該死,「是他自己找死。他本可在部屬保護下逃去,偏偏拖了一身病沖到陣前來,朕一箭過去,便結果了他。」

  他痛快地笑出了聲:「朕想這一日已經有二十一年了!朕死之前能為先皇報仇,也算了了一樁心願,死而無憾!你……你又何必裝得如此悲傷?你眼見他囚殺你自己的養兄和親人,還能那麼快認了他,叫了他那麼久的父親,朕就不信,你對他有什麼深情厚意!你……你看上的,無非是他能給你帶來富貴權勢的尊貴地位罷?」

  「你這混蛋……」

  我尖叫一聲,便要衝上前揪打他時,拓跋頊一伸腿,壓住我的肩膀,硬生生迫得我跪下,厲聲道:「不許無禮!」

  被我狠厲地瞪著,他苦澀地一閉眼,聲音柔軟下來,卻是重複著原來的話語,帶了隱隱的求懇和疲倦:「不許無禮……」

  他們的父親被殺,他們記恨了二十多年,拼了命也要報仇;我的父親被殺,連我罵一聲,都嫌我無禮了?

  我眼眶又燙又疼,只記得這三年多來,蕭彥每日在武英殿等著我一起用膳,負著手立在窗邊,永遠有一臉溫煦慈愛的微笑。

  和他相處的那麼多日子以來,雖然從不曾經歷過什麼生死交關的大風大浪,連朝廷間的風雲變幻,也只在父女倆的家常閒聊中塵埃落定,可也就是這般細水長流不知不覺積累的感情,讓我在想到父親這個詞時,先想起蕭彥,其次才是那個一身明黃但面目已經模糊的齊明帝。

  拓跋軻說,蕭彥有機會逃離險境,卻沒有逃,拖著重病之軀搏殺在第一線。

  我仿佛見到了蕭彥一身明光鎧甲,明黃蟠龍披風,仗馬執槍,雖是滿面病容,鬚髮花白,依舊挺立著武將筆直的脊背,沖向敵陣。亮銀透甲槍陪著主人度過戎馬一生,依舊煜煜生輝忠貞不渝地陪著主人走向最後一程。

  人生自古誰無死,馬革裹屍英雄事。

  血裡來,刀中去,正是大將的死法。

  我的父親,到底還是英雄,連死亡都選擇了英雄的死法。

  淚光已完全模糊了視線,雙手將拳捏得緊緊的,只恨我沒有蕭彥或拓跋兄弟那樣的身手,否則我也該和蕭彥一樣,選擇一個兒女最應當選擇的復仇道路,與仇人拼個你死我活,而不是被人輕而易舉地制服,像奴僕一樣跪在仇人跟前等候發落。

  拓跋軻如釋重負的笑聲在我的淚水和拓跋頊的默然中持續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輕了下去,連眼神都漸漸失去了硬被參湯吊起的光彩。

  他強撐著,又道:「寶墨,朕還有一個問題,想再問你一遍。你和朕做了那麼久的夫妻,換來的,當真只有你的恨意,別無其他?」

  這個問題,他在當年被我在相山設計暗算時便問過,我毫不猶豫地予以否認,連帶將和拓跋頊的愛情一併否認。

  只因這種有太多瑕疵的愛情,我們已經無法擁有,無法保全。

  我當眾宣佈了我的放棄,不論心底最深的角落,是不是永遠留下了無法抹平的痕跡和無法抹去的傷痛。

  他在臨死前有勇氣再問,我同樣有勇氣再次回答。

  狠狠地逼退自己的淚意,我冷淡道:「夫妻?我來告訴你,什麼是夫妻!」

  我摸到髮際的一根嵌寶簪釘,擰開簪頂的寶珠,露出裡面的粉紅色藥末,說道:「記得我當時一直帶著的一枝珊瑚珠子小金簪麼?那是初晴給我的,和這支有異曲同工之妙,裡面裝的,就是這種烈性春藥。只要服上小小一指甲,就是你快死了,也可以讓你雄風大振,死在女人肚子上!當然,對女人也有同樣的效果。陛下,你現在要不要試試?」

  話未了,已見拓跋頊氣得渾身顫抖,高聲向我叱喝:「蕭寶墨,你閉嘴!」

  我說得委實太過刻薄,尤其對一個將死之人,差不多是可以讓人死不瞑目了。可我滿腦的新仇舊恨,只盼他即刻便死了,死後再下十八層地獄煎烤烹煮一回,才能消我心頭之恨。

  冷笑著將簪釘重新插回髮髻上,我順手又摸了摸其他幾根不起眼的小小簪釘。

  受了初晴的那根簪子的啟發,我後來也愛在一些不引人注意的小首飾上動手腳。

  比如,目前頭上幾枝小小簪釘,全都是中空的,有取人性命的毒藥,有讓人沉睡的迷藥,同樣也有誘人情不自禁的媚藥,都是量少而精的極品,可以在出門在外時留作不時之需。

  可惜拓跋頊的防範太過嚴密,我暗中準備的這些東西竟都無法發揮作用。

  本待留著繼續等機會,但此時我實在給拓跋軻氣得不行了,只想將我所受的打擊和痛楚全部都還回去,看看他拖一副垂死之軀,還能不能保持氣定神閑的帝王威勢。

  但拓跋軻著實了得,拓跋頊給我的話激得快跳起來,他卻依舊淡淡的,不露一絲羞惱,甚至懶懶地笑了笑,「哦,其實……朕也從來不曾喜歡過你,不過你長得挺像朕少年時看上的一個女人。」

  他吐了口氣,又望向拓跋頊,仿佛在勸服自己一般,很用力地說道:「那個女人……才是朕的冤孽!」

  拓跋頊顯然不清楚這事,只是順著拓跋軻的話頭,茫然地點著頭。

  而拓跋軻用力地說完這句話,渾身的精氣神忽然給抽光了般,偌大的身軀無力地往下滑落。

  拓跋頊大驚,攬緊了他的兄長,急喚道:「大夫,大夫,快拿藥來!」

  拓跋軻又咳,血沫自口中源源湧出,冷凝沉寂的瞳仁漸漸擴散開來,連聲音也微弱下去,漸至低不可聞:「九弟……朕等著你……超越朕,把江南……三千里河山收歸……大……魏……」

  拓跋軻依舊睜著眼睛,棱角分明的面龐凝固著最後的一抹淡淡苦笑,握緊拓跋頊胳膊的手掌卻已慢慢鬆開。

  「皇……皇兄?」

  拓跋頊低啞著嗓子,不敢置信般喚著。

  拓跋軻再無一絲回應,連瞳仁也映著床圍上代表著吉祥如意的三羊開泰雕花圖案,再也不曾眨動一下。

  「皇兄!」

  拓跋頊慘然大叫,晃動著拓跋軻的身軀。

  拓跋軻耷拉在他胳膊上的手腕毫無生機地僵硬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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