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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我是不是該感激他?

  不過成王敗寇,我已看得穿了。

  何況落到他手中,總比落到拓跋軻手中好。我狠不下心除掉他,他應該同樣狠不下心真的拿我怎樣。

  卻不知,如果現在拓跋軻再逼拓跋頊將我送給他,拓跋頊會不會再次雙手奉上。

  一時安靜下來,我坐在貂皮的軟墊上,便有些哆嗦起來,緊緊裹著斗篷,還是覺得冷得厲害。

  天本來就冷,大約更經不起心中的寒意。

  車輦在崎嶇不平的山路顛了一陣,漸漸穩了下來,應該已經走上通往南浦的官道了。

  我略略放鬆些,蜷臥著閉上眼默默養神。

  這時,車速仿佛略略一慢,接著一陣冷風卷了進來。

  抬眼時,卻是拓跋頊撩簾走了進來。一見我伏臥著,他已皺了眉,走到我身側道:「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他說著時,已將手掌搭向我的額,想試探我額上的溫度。

  我掙扎著要別過臉去時,卻被他左臂輕輕一拉,上半身已拎起,瓷娃娃般跌到他堅硬的盔甲上,反而撞得眼冒金星。

  正暈頭轉向時,他溫熱的掌已覆到了我的額上。

  「就知道你逞強硬撐著,這麼多年了,這性子就沒變過!」

  他低低在我耳邊抱怨著,卻將我抱得更緊了,「這幾年你也算過得舒心快活吧?怎麼就沒把身子養養好?有點風吹草動便會頭疼腦熱!」

  我努力地推拒他的臂膀,怒道:「放心,你大魏皇太弟不讓我死,我一時還死不了!」

  這人的臂膀本就和鋼鐵般堅硬著,著了一身金盔,更是將整個人都裹得如同鐵人一般,我的身量不高,長來長去,也是這樣玲玲瓏瓏的嬌小個兒,雖是盡力掙扎著,不過是白白掙出了一身汗來,哪裡掙脫得了?

  拓跋頊一邊束住我的臂膀,一邊歎道:「阿墨,你明知……我也不想我們走到這一步。可我實在想不出,不把你扣到我身邊,我們的未來還有什麼出路!」

  「我們的未來?」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在你策反了梁太子,殺光我的部屬,又殺了我最忠心的近衛後,你和我談未來?」

  「哦?現在你也曉得心疼了?」

  拓跋頊眼底泊著墨藍的霧氣,散聚之間,辨識不出到底惱恨,還是委屈,「三年前刑部大牢去救我的人,都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部屬和好友;在相山被你設計誅殺殆盡的高手,也是魏國精心培育多年的高手;更別說,連我的親兄長,都被你害得九死一生,差點命喪異國!」

  我冷哼一聲,道:「哦,那麼,今天你算是在報仇了?可罪魁禍首是我,你要斬,第一個當斬的是我!」

  拓跋頊沉默片刻,眉峰漸次壓了下去,低聲道:「自然,也不是全為報仇。我只是瞧著……我只是瞧著他居然敢碰你的身體,你居然還這麼護他,便不想他再活著。」

  我怒道:「他什麼時候碰我身體了?」

  話才落,我才悟出,他指的,是韋卓一路背著我逃命。

  不愧是夫子們洗過腦的,竟能小心眼成這樣。

  拓跋頊卻更顯委屈,溫暖的鼻尖如嬰兒的小手般,一下下撓在我的脖頸間,「阿墨,我沒法想像……你躺在別的男人懷裡,或者,伏在別的男人背上。若是我瞧見了,自然更不會饒過他。」

  我很想質問他,那他當年是怎麼忍受我躺在拓跋軻懷中的。

  如果是三四年前,我也一定已經嘲笑著問出了口。

  但我此時到底懂得什麼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硬是壓下了性氣,不去揭他心底可能最疼痛的舊瘡疤,只冷冷道:「拓跋頊,放開我。你的鎧甲太硌人,冷硬得可以把人凍死。」

  拓跋頊這才鬆開臂腕,依舊像放開瓷娃娃一般,小心將我放到軟軟的貂皮墊子中躺下,又解下了自己的大氅,覆到我身上。

  我皺眉道:「我車上有毯子,用不著殿下的衣衫。若是殿下因此著涼,身在敵國,不怕為人所趁麼?」

  「不怕。大不了,我抱著大樑公主一起養病,看哪個不長眼的梁人敢來得罪公主。」

  他笑著,也不嫌地上冷,便靠著側面的板壁,依著我躺著的長榻坐下,用他帶了繭意的粗糙手指,拂開我面頰上的發,柔和地望著我。

  那指觸間的溫暖和溫柔讓我又心慌,又惱怒,側過身子背對著他,怒道:「哦?我以為以人質作威脅只有我這種小女人才會做呢!原來你這大英雄一樣可以卑鄙無恥!」

  「我卑鄙無恥麼?」

  拓跋頊詫然反問,忽又沮喪道:「如果卑鄙無恥能讓你天天伴著我,我就卑鄙無恥了也不妨。」

  他說得委實太過頹喪,讓我不由地轉過頭,看他一眼。

  他也正望向我,目光說不出的柔軟,再無一絲方才居高臨下斬我部屬的霸氣和狠厲。

  「阿墨,知道麼?」

  他不安地挪動了下身子,金鱗甲片碰撞的聲音輕而脆,他的卻沉悶得近乎憂鬱,「和你在一起,我不敢不穿鎧甲。我喜歡的根本就是一隻刺蝟,我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張開刺,把我紮得鮮血淋漓。」

  他垂下眸看我,瞳仁再度清澈如水晶,透明而乾淨。

  他輕聲問道:「阿墨,把我紮傷時,難道你自己就不疼的麼?」

  那樣輕而軟的口吻,像明朗的天空下,悠悠穿過竹梢的春天風聲,綿綿地打到臉頰,沁到心中,仿若把心底的凍土給吹得融化了,頃刻也酥軟起來。

  我不疼麼?我怎會不疼!

  只是疼得久了,連疼痛也開始麻木而已。

  我垂下眼瞼看他,聲音不自覺地沙啞而柔細:「疼。可我連鎧甲都沒有。」

  拓跋頊忽然間哽住,那樣幽深幽深的眸子中,氤氳的水氣愈來愈濃烈,居然在他埋頭在我肩頸處時,凝結為溫熱的水滴,燙得我周身一顫,眼角不由也滾出了淚水。

  他胡亂地扯了覆在我身上的大氅,為我擦著淚水,說道:「阿墨,別哭,別哭!」

  他這樣說著,自己卻忽然摟著我的肩,將頭埋得更緊,炙熱的氣息和滾燙的淚水,在無聲痛哭間燎著我的肌膚。

  我躲不開他的懷抱,也無力躲開他的懷抱,由著他的鎧甲鱗片硌著我的肌膚骨骼,在疼痛中努力順暢著自己給掐在嗓中的呼吸,想讓胸中憋得發緊疼痛的氣息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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