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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除了有些品階的武官謀士,戰敗的一方,往往連骨骸都不可能回到家鄉。

  秦易川一退,江北抗擊魏人的中流砥柱倒下,魏軍掃蕩江北之勢,如秋風掃落葉般迅捷無情。

  誰也說不清,後來又有了多少人血灑他鄉,成了無家可依的孤魂野鬼。

  拓跋軻是個不折不扣的魔鬼,從來都是。

  梁、魏兩軍再次隔江對峙,形勢一如我十六歲那年被逼往廣陵般嚴峻。

  所不同者,南人經過和魏軍幾度交戰,已頗有備戰的自覺性,連文臣也不敢再如齊幽帝時沉醉於紙醉金迷的靡靡之音中,用歌功頌德的詩文來粉飾太平。

  何況,天臨帝蕭彥武將出身,最注重武備,即便如雷軒、晏采宸等原來對惠王死忠的武將,也不曾有絲毫虧待,依舊留在京城充實軍防。

  紙片般飛往寧都的告急文書,雖是堆滿了蕭彥的案頭,他倒也不曾太過慌張。只是在一個陽光燦爛卻乾冷乾冷的午後,他拍了拍我的肩,微笑道:「阿墨,京城就交給你了!」

  天臨四年十一月,天臨帝蕭彥親率十萬兵馬,馳赴江水前線戰場,同時調動鎮守閔邊的將士,緊急回京抗敵。

  而我,則再次以安平公主之尊,行監國之責。

  蕭彥對我的格外縱愛,早就引起了臣下的暗中議論。經了這幾年,我是蕭彥親生女兒的事,大約已是梁朝上下公開的秘密了。此時,原故齊一支大臣,依賴我在新舊更迭的朝中站穩了腳跟,已習慣了聽令於我;而蕭彥的部屬,也因著我和蕭彥的血緣關係而對我頗是尊敬。因此,我在寧都的地位很是穩固,想維持住朝中安穩,並不困難。

  我擔心的,是兩國戰事,還有,蕭彥的身體狀況。

  自從天臨三年的那場大病後,蕭彥的健康狀況已大不如前。這一兩年一直在宮中靜養,天天有御醫看護調理,才恢復了些精神。

  可我並不認為,他目前的身體狀況,還適合親自披掛上陣,御駕親征。

  苦諫無效後,我隔夜便將幾名隨征的大將召來公主府細細叮囑了,又命多帶近衛、多帶御醫,務要保證蕭彥安然無恙。

  只在蕭彥領宮離開後,我才恍然悟出,我對我的生父,早已不是最初的虛與委蛇,虛情假義。他是我的父親,願意給予我真摯親情和關懷的親生父親。而我,同樣會為他的安危擔憂得寢食難安。我們是血脈相連的父女。

  我既留心著,前線的每一次戰事,不論大小,都會在第一時間送到我跟前。

  蕭彥親自率軍出征後,梁軍士氣明顯提高,甚至曾經一度搶渡過江,摧毀了魏軍江北部分營寨。其後雙方在江中發生過激戰,魏軍同樣沒有占到半點便宜,以慘重的代價退回江北。

  梁軍興高采烈地預備著再次反攻時,一道來自秦易川的密函直接呈到我的案頭。

  蕭彥在江間夜戰時中了一箭,傷在肩頭。這情形當時不少將士曾注意到,因為不是要害,雖是一時驚惶,倒也不曾動搖軍心。

  可蕭彥在中箭當晚開始發燒,且持續不退,漸至不省人事,無法視事。隨行御醫診治,確認是傷勢引發了舊疾,病情甚險。

  此事只秦易川等幾名高層將領和蕭彥的近衛知曉,因怕影響士氣,再不敢傳揚出去,駐紮于江畔的牛首山,卻發了密函過來,徵詢我下一步的意見。

  這件事帶給我的驚駭尚未平定,鄴都的眼線又傳來消息。

  北魏皇太弟拓跋頊,於十二月初八,親率八千精騎趕往南方。

  拓跋頊在魏的地位與我相若,拓跋軻征戰,他應該留守於鄴城,安定後方才對。

  須知鄴都距離江水又遠了,不像寧都緊鄰江水,便是京中有所異動,前線征戰的梁軍也能很快有所應對。

  無法猜測拓跋頊突然南下的用意,但我確知如今南梁面臨的形勢極為嚴峻。

  不管用什麼方式,我必須儘快將魏軍趕得遠遠的,至少,要先保江南的安穩,將蕭彥帶回寧都休養。

  將現任丞相的崔裕之、大學士宋梓、重臣晏奕帆、唐寂等人召來,也不說蕭彥病重,只說拓跋頊率八千騎前來南方,居心叵測,因此我要親自帶領寧都剩餘的兩三萬兵馬前往牛首山相助。宋梓等人雖是不解,但見我主意已定,也只得罷了,和我立誓穩住京中形勢,確保人心安穩。

  眾人散後,晏奕帆卻留了下來,悄悄地勸我,讓我留心防備太子蕭楨趁我和天臨帝都不在時有所動作。

  §金甲凜,素影弄銀戈

  其實這也是我的一個心病。

  說到底,我是個女流之輩,無心當什麼皇帝做什麼至尊;便是當了,引起一堆鬚眉男兒的不滿,那位置也做不穩。

  但我目前的地位,卻不容我有所退卻。

  如果蕭彥出事,蕭楨再庸懦無能,也是名義上的帝王,總會漸漸聚集他自己的力量,甚至尋找機會對我不利。如今的局勢更是危急,如果我和蕭彥都捲入江水和牛首山的戰役中,他可能在京中坐大,也可能找機會將我們置於險地,確保他未來的江山安穩。

  我問晏奕帆:「你應該有了主意了吧?」

  晏奕帆笑道:「下官是個文臣,哪來什麼主意?不過公主是個嬌滴滴的女兒家,哪裡經歷過這些戰事?倒是太子殿下從小兒跟在皇上身邊征戰,胸中頗有丘壑。」

  我笑著令他退下,轉頭令人去告訴太子,讓他收拾一下,預備第二日便帶上他的親信部屬,和安平公主一起前去牛首山,輔佐天臨帝退敵。

  臨行前一晚,我又去見了蕭寶溶。

  他一身雪色的裘衣,正持一卷書,凝立於閑月閣二樓的窗邊,高瞰著窗外的冬日夜景。

  繁雲破後,素月冷冷,一弦金鉤。金碧輝煌的皇宮清寂如一張張單薄幽暗的剪影重疊著,看不出白日裡的氣勢巍峨來。

  「三哥!」

  我低低喚他時,他才放下了書卷,回頭沖我微笑:「咦,阿墨,怎麼這時候來了?」

  我不由臉一紅。

  看望他的時候本就不多,只因刻意地要避些嫌疑,更不會在這樣的深夜前來。

  ——一則不想讓蕭彥猜疑,二則我自己心裡也在下意識地回避著一些事。

  他畢竟是我名義上的哥哥,而我,什麼也沒法給他,什麼也給不了,只除了眼前看來花團錦簇的錦繡生活。

  輕咳一聲,我笑著掩飾我的不安,拉著他的袖子,將他從窗口牽開,問道:「三哥,這麼冷的天,你站在窗口做什麼?本就身體不好,再給吹病了,該如何是好?」

  蕭寶溶微微一笑,竟如月光般蒼白清淡。

  他道:「什麼如何是好?人世間的尊貴與微賤,超脫與流俗,三哥什麼沒經歷過?如有幸,則隨緣活著;如不幸,則便歸於塵土。來處來,去處去,也沒什麼了不得的。」

  我一陣心疼,自己動手,上前關了窗,拉了他在榻上坐下,摸他的手裡,果然是冰涼的,忙換了小惜倒了茶來,親手奉給蕭寶溶。

  蕭寶溶含笑接了,用熱茶捂著手,低頭抿了一口,柔聲問道:「阿墨,是不是有事?」

  我抬頭瞥一眼小惜。

  小惜會意,立刻和小落將房中侍女帶出,闔了門,讓我和蕭寶溶獨處一室。

  蕭寶溶微帶迷惑,抬眼望我一眼。

  明明很清澈的瞳仁,卻在掃到我面頰時溢出格外明亮的溫柔來,讓房內清冷的空氣無端地曖昧起來,連我的臉上也漸漸地竄燒起來。

  「阿墨!」

  他低低地喚,緩緩放下茶盞,拂著我額邊的髮絲,肌肉極均勻的如玉臂腕輕輕攏住我,裘衣上柔軟的風毛便溫潤潤地一下下撲到發燙的面頰。

  距離太近了,我居然不太敢看他的眼睛,微側了臉,輕聲道:「三哥啊,明天我要離開寧都了!」

  他的手臂微微一僵,聲音卻柔和依舊:「幾時回來?」

  其實這也正是我自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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