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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我不答,只是回憶起當時苦苦尋他的憂傷和思念,驀然覺得我著實天真得可笑,連帶現在的心境也荒蕪蒼涼起來。

  我的愛情,從開始就是個荒謬之極的錯誤。

  一次次地試圖尋求一個結果,一次次地讓自己碰個頭破血流。

  蕭寶溶繼續道:「他也是魏帝唯一的弟弟,當今大魏的儲君。」

  我低聲道:「是。不過,他和拓跋軻鬧翻了。」

  蕭寶溶淡淡而笑:「真的鬧翻了,他就不可能還帶著你好好站在這裡了。拓跋軻有八個弟弟,除了這位,他對哪個心軟過?我要帶他回大齊為人質。」

  他吐字雖是向來的溫和輕軟,卻字字清晰。

  拓跋頊聽在耳中,眼中已燃起簇簇火焰,哼了一聲,只望向我。

  我再不知期盼他逃走還是被帶回大齊,牽著蕭寶溶的袖子別開臉,不去看他一眼。

  蕭寶溶輕輕一揮手,身後立刻傳來格殺打鬥之聲。

  「阿墨!」

  刀兵交擊之中,拓跋頊居然還叫了一聲我的小名,掩不住的又怒又痛。

  忍不住回頭時,他的劍光如水銀潑灑,並不見得特別淩厲,但他騰挪之間,淡色的袍袂揚起,如同肆意展翅的巨鷹,所經之處,血光紛揚灑落,再看不出半點受過重傷的虧虛來。

  望著連連受傷的親衛,蕭寶溶低歎:「這人的身手果然天下罕見,怪不得拓跋軻如此看重!」

  雖是月光淺淡,我也能看到蕭寶溶不時緊皺的眉宇,已有了淺淺的細紋,風度雖是清逸,但舉手抬足時的疲倦和憂鬱,不經意便流溢了出來,讓人揪心不已。

  天知道,我在青州忍耐著苦楚折磨的時候,他在青州外又過著怎樣風餐露宿日夜憂心的日子!

  南齊局勢瞬息萬變,他出來這麼久,也不知現在寧都那邊會不會發生變故。

  而我們想回甯都,自然離不開這些近衛的貼身保護。

  眼見拓跋頊劍光縱橫處兇猛異常,雖然一時無法突圍,但近衛們想拿下他,不死傷一二十個都沒法辦到。

  可蕭寶溶身畔的高手已經所剩無幾,哪裡再經得起損傷?

  略一沉吟,我走向前一步,高聲道:「他身上有傷,攻他右臂和後背!」

  話未了,便見拓跋頊給刺了一刀般全身震動了一下,一雙深眸轉向我,是不可置信的恨和傷,而劍法,也在頃刻間散亂無章。

  既露了破綻,立時有人刺中他的右臂,將他掌中寶劍擊落,又有人一劍紮在他後背,正是原來的傷處。大片的鮮血,頓時如潑墨般染遍他的衣衫。

  近衛們一擁而上,扳了他的手臂,將他緊緊執住押上前來時,他盯向我的眸子中有氤氳的水汽,卻不曾落淚,甚至被拖到跟前時,那層水汽也不見了。

  他冷漠而平靜地望向了蕭寶溶,說道:「早知今日,當日我在懸松穀就不該手下容情!」

  蕭寶溶淡然道:「沒錯,當時是你故意留了給齊兵留了退路,大約也是出於對阿墨的情份吧?可你的錯,不是在於對本王容不容情,而是對阿墨到底有沒有情!你在相山棄她而去,又眼睜睜看著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受盡折磨,本王實在想不出,你對阿墨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想專情就該專情到底,想絕情也可以絕情到底,這樣拖泥帶水的感情,只會害得阿墨寢食難安!」

  給蕭寶溶幾句話說到心裡去,我的鼻子又酸起來,忙側過臉去,不聲不響地擦淚。

  蕭寶溶將我挽到身畔,拿了自己潔淨的袖子幫我拭淚,歎道:「別哭了,本就給折磨得不成個人樣了,還哭得跟只花貓似的,三哥可就不疼你了!」

  拓跋頊冷眼望著我,咬牙道:「阿墨,我有害你寢食難安麼?」

  他的眼神,分明在譴責我翻臉無情,忘恩負義。

  可是,以他以往的所作所為,他又有什麼資格來責怪我?

  深吸一口氣,我依在蕭寶溶身畔,不去看他身上擴散著的血跡,努力地保持著聲調的平靜,「你沒害我寢食難安,只是我自己睡不著吃不下而已。以後……你更不會害我寢食難安了,該輪著我讓你們兄弟寢食難安了吧?」

  「蕭寶墨!」拓跋頊怒氣勃發中,蘊著難掩的惶怒和悽愴,「你別想用我來威脅皇兄!」

  他的目光,如那根射傷他的羽箭一般,直直釘到我心頭,很尖銳的疼,疼得我只想將它快快拔出,儘快地射回去。

  「我沒打算用你來威脅拓跋軻,我只想讓你也嘗嘗落到敵人手中的滋味。還有,被喜歡的人背叛遺棄的滋味!」

  惡狠狠地說完,不出意外地看到他的臉色雪白雪白,顫著嘴唇身體直往下墜,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雖是夜晚,但抓了大魏的皇太弟,我們再不敢在魏人佔領的地盤逗留,扮作商旅連夜趕往南方。

  既是商旅,便有馬車可乘,我和蕭寶溶共乘一輛,讓人捆了拓跋頊的手腳乘了另一輛。

  想起他很柔軟地說過怕疼的話,我還是讓侍衛找了上好的傷藥和止疼藥給他用了,又讓他們捆縛時留心別碰著他的傷口,方才放心和蕭寶溶踏上馬車。

  不管什麼時候,有蕭寶溶的地方,總是讓人舒適的。

  換了潔淨的衣裳,枕著他的腿臥在馬車中,讓他幫揉捏著疼痛的胳膊,聽他說些南朝的逸事,嗅著熟悉的清香,不知不覺間便會陷入沉睡,安謐得連夢都不做一個。

  他很少問我關於魏宮中的淒慘生活,但只從他溫柔憐惜的眼神,我便知我的所有遭遇,都不曾瞞過他。

  拓跋頊說,他已失去所有,我便是他的所有;可我再不會幼稚得認為這個曾經幾次三番由人欺淩我,甚至不惜昧著良心自己也動手傷我的皇太弟殿下,真的會將我當成所有。

  倒是從不曾說過我對他有多重要的蕭寶溶,的確是始終將我當作掌中珍寶般惜護著。即便在魏宮中的日子多麼難熬,我都能堅持過來,無非因為我總還有個企盼,相信蕭寶溶一定會來救我。

  只要回到蕭寶溶身邊,我依然是那個有著親人呵護,可以自在地說笑流淚,自在地撒嬌生氣,絕不會有人遠遠盯著我,隨時在我脖子上懸一把要命的刀。

  細問了蕭寶溶這段時間的經歷,原來那晚我在相山出事的第二天,他便趕了過去,發現我不見了,只猜疑可能是蕭彥劫了去;而蕭彥那邊假扮的山賊不曾劫到人,又在疑心是惠王府藏了起來。兩下裡彼此試探,又各有顧忌不敢翻臉。

  直到除夕之前,蕭寶溶才得到我和初晴一起淪陷在青州的消息,遂再與蕭彥聯手,派人到青州救我。但青州附近駐紮了大量兵馬,我的身份又太過惹眼,幾乎每夜留宿于重華殿,蕭寶溶派的韋開和蕭彥派出的宋琛等人混入青州許久,都找不到機會下手。

  蕭寶溶久久不見動靜,卻聽說了拓跋頊就是我當日所苦苦尋找的少年,再也放心不下,遂在京中做了些佈置,令沈訶若帶了五千兵馬到江北接應,自己親身到青州來安排救我之事,不料剛到城外就聽內線傳出我在重華殿被拓跋兄弟折辱掌嘴之事,差點急壞了;好容易等到機會準備將我們盜出行宮,誰知接應到的只有初晴郡主。

  後來懸松谷之戰,宋琛先行帶了初晴郡主順利撤逃,而蕭寶溶所部因為群龍無首,大都犧牲在谷中。

  「其實當時我並沒有在谷中,即便拓跋頊不留餘地,也傷不了我。」

  蕭寶溶向我歎道,「初晴逃回後,我擔心你因此給拓跋軻疑心,所以一接應到初晴,我就先行帶了近衛混入了青州城,打算萬不得已時冒險讓這些身手不錯的近衛半夜入宮強行搶人。還好,內線傳來的消失,你雖被魏帝冷落,倒也不曾拿你怎樣。」

  他素來心地柔軟,恩怨分明,如果真的受了拓跋頊的救命之恩,也未必會拿他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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