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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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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賭拓跋軻忍心看我死,卻絕不會忍心看他死;而他自己,走這樣行險的一步棋,也是料定了拓跋軻會對他心軟吧? 果然,拓跋軻陰沉著臉望著拓跋頊顫動的劍尖,慢慢向後退了幾步,忽然森冷地說道:「論起我們拓跋氏子孫,最優柔寡斷又莽撞衝動的便是你這糊塗蟲!罷了,從今日起,你不再是大魏拓跋氏的子孫,也不再是朕的弟弟!你隨這女人回南齊當你的駙馬去吧!朕等著看你怎樣被這女人抽筋剝皮,害得死無全屍!」 將手中一枝羽箭一折兩斷,狠狠擲到拓跋頊臉上,拓跋軻再次冷冷瞪我一眼,轉頭向山下行去。 他的身姿雖不改挺拔,腳步卻不再穩定頓挫,急促而淩亂,憤怒的姿態如要將整座青山焚毀夷平。 他一走,隨身的近衛自是不敢怠慢,匆匆跟了上去,而拓跋頊指著我的劍,終於也咣當落地。 我淡淡道:「恭喜你,阿頊。你賭贏了。」 拓跋頊訝然望向我,眼底的脆弱如薄薄的水晶般一擊即破。 他慘然道:「阿墨,我贏什麼了?皇兄他……他把我逐出家門了!他……養育了我十九年……而我從來只是惹他生氣,讓他失望。我……我……」 他喘著氣,閉了眼睛,半支起的身體晃了一晃,便僕倒在地。 我呆了呆,忙捧了他的臉,喚道:「阿頊,阿頊!」 他蒼白著面龐,緊閉雙眼,栗色頭髮散落山石上,竟已暈了過去。 曾經想過有機會一定將這負心人打入十八層地獄,但真見他像個孩子般不設防地倒在地上,我望著他滿身的鮮血竟手足無措起來。 他昏臥的地方離崖邊不到半尺,只需輕輕一推便能將他推落斷崖,從此便了斷了所有的愛恨情仇,再不必心心念念記著他的薄情寡恩,背信棄義。 小心地扳著他肩,我將他從崖邊拖開了一兩尺,便見他躺過的地方滿是淋漓鮮血,而挪動時他的眉目更是不自覺地蜷起,分明痛楚得不堪。 那根羽箭依然牢牢釘在他的肩背處,並隨著他的活動越紮越深,再不取出包紮止血,只怕傷勢要愈發嚴重了。 撿起他的寶劍來,我割裂自己的袍角,撕成長長的一條,才將他的傷處附近的布料切開,露出右邊肩背上的傷處,低聲喚他:「阿頊!阿頊!我……我要拔箭了!」 見他毫無反應,我狠狠心,伸手握緊箭柄,用力去拔時,只聽他痛呼一聲,已生生地痛醒;而我力氣不夠,羽箭才拔出一半,給他這麼一叫,手一抖,頓時不敢再拔,低頭去瞧他神色。 拓跋頊渾身顫抖,一臉的灰敗,低低地喘著氣,滿頭滿臉的汗水雨點般掛下,連黯淡的眸子中都是瑩亮著,分明是痛出淚水來了。 我俯身問他:「是不是很疼?不然,我們到山下找大夫拔?」 他搖搖頭,青白的唇邊勉強彎過笑意,「還是先幫我拔出來吧,實在……實在不喜歡身上插這麼個東西趕路……」 山下也不知哪裡才能找到大夫,拖著的確更是痛苦。 我咬咬牙正要再去拔時,他拉住我手臂,道:「等一等……讓我……緩緩吧!」 見我詫異望向他,那張蒼白的面龐上居然浮過一層薄薄的紅暈,他尷尬道:「其實我也怕疼,和你一樣怕疼……嗯,已經好些了,你拔吧!」 他笑了一笑,有些羞愧般低下頭。 這般發自內心近乎天真的話語和神情,宛然又是當年那個純淨質樸的少年劍客,與青州行宮內那個疏離淡漠的豫王或者皇太弟,分明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心裡莫名便柔軟起來,我扶他坐起身,嘻嘻笑道:「那可不成,女兒家嬌氣,自然怕疼,你一個大男人怕疼,看我送你一套姑娘家的衣裳穿。」 拓跋頊聞言一笑,看向我的目光疲倦卻溫柔,淡色的唇輪廓極好看。 我跪坐在他跟前,微笑著去親他的唇,蜻蜓點水般,觸了一下,又一下。 他果然上當,立時張開左臂將我擁住,吻緊我的唇瓣,再不肯放開。我一邊與他纏綿,一邊悄無聲息伸出手去,握緊箭柄,猛地一抽,終於將羽箭拔出,箭頭上尚沾了被強行分離的血肉。 抱我的雙手猛地一緊,他含糊地呻吟一聲,放開我的唇,將頭靠在我的肩上喘氣,膩膩的汗水將我肩頭的衣衫都浸透了。 待他劇痛引起的顫抖慢慢平息了,我柔聲道:「你隨身有傷藥麼?我給你裹傷。」 「嗯。」他溫順地答應著,坐直身來,從腰間取出只瓷瓶,柔和地望著我,「這是傷藥。為難你了……」 為難? 連拓跋軻的妃子都能當這麼久,還有什麼是能讓我為難的事? 我自嘲一笑,也懶得在他傷成這樣時和他爭辯,坐到他身後,默默替他敷了藥,將傷口裹好,再看他時,灰敗的神色已略轉過來些。 大約怕我擔憂,他執了我的手,低聲道:「我不疼了,咱們下山去吧!」 二人相扶相攜著,沿路留心觀察時,拓跋軻帶了從人早不見蹤影,應是被拓跋頊氣得不輕,真的回青州去了。 好久才走回山腳昨晚休息的地方,卻見我們不及帶走的馬匹行李都還在。 拓跋頊也不要我幫忙,自行到溪邊洗去了身上的血漬,換了一身乾乾淨淨的衣衫出來,卻是很清爽的煙幕黃長袍,看來精神了不少。 我依然是前日在涵元殿中穿著的靛青竹葉紋絲緞短襖,配著淡紫色石榴裙,給折騰了這麼幾日,又沾了不少血跡,早已髒破得厲害。 拓跋頊很是不安,皺眉道:「總是我考慮不周到,沒想到讓他們備你穿的衣衫,只能到前面集鎮上買了再給你換了。」 我不喜歡穿著滿是血腥的髒衣,更不喜歡再給拓跋軻抓回去做什麼墨妃,只想逃得越遠越好,遂道:「那我們快走吧,看能不能儘快找到大些的集鎮。……你的傷沒事吧?」 他的傷勢不輕,這時催著趕路著實不厚道,可我生怕拓跋軻反悔了,又過來抓我,便也顧不得體諒他了。好在他武藝高強,身體素來強健,應該還能撐得住。 果然,拓跋頊微微笑道:「沒事,可以騎馬。只是傷了右肩,用劍不大方便,但願別再有人來追擊我們才好。」 我心中動了一動。 他傷了右肩,用劍並不方便,可我跳崖後救我時,他不是用他高超的劍術和輕功救回了我麼? 當時,我們兩人的重量都掛在他的右手上,他的後肩還深深紮著一枝羽箭…… 他說他和我一樣怕疼,難道那時候,他就不疼麼? 我們再次上馬趕路時,拓跋頊將我放在他前面坐著,駕馬的姿勢正好將我半擁在懷中。 偶爾回頭時,他的面色雖是不好,眉宇卻極沉靜,眸中映著陽光的點點暖意,瑩澈乾淨。 我問他:「阿頊,你準備將我帶哪裡去?」 拓跋頊沉吟道:「我本打算帶你到西方的閔國去,從此不用擔心南齊和大魏找著我們;但現在不用了吧?」 他的聲音很是苦澀:「皇兄既然將我逐出皇室,應該不會再追究我帶你私逃之事。我們大可找個安靜的地方落下腳來,從此……結作夫妻,安安穩穩過一輩子。」 他說最後一句話時,神情又溫柔起來,側頭在我面頰親了一親,眼角彎彎地揚起。 和他結作夫妻,安安穩穩過一輩子…… 我也不由地神思縹緲,心波蕩漾。 這本是我一年前的願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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