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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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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奇怪,才醒來時,我為什麼會覺得這裡的氣息和顏色讓我覺得親切,甚至親切得想要流淚? 我一定給毒得迷糊了,以為我還住在相山,以為我還是那個一頭栽入情網的無憂無慮小公主。 在迷迷糊糊半醒不醒的昏睡中,不時有人過來把脈,不時有人過來喂藥,也不知是嫌我聾得瞎得不夠徹底,還是做出幫我治療的虛偽模樣來,好討我的歡心。 ——那個一再將我丟給兄長蹂躪的懦夫,那個眼看我喝下毒酒不敢出聲的狠心人,看來真的懊悔了以前的無情,居然沒有再將我丟給拓跋軻,或丟出青州行宮,反而時時伴在我身邊,不時將我抱在懷裡,喃喃地說著話,肌膚上的溫暖,便透過兩人單薄的衣衫傳遞過來。 漸漸恢復幾分神智後,我已辨別得出,除了他,還有其他人在身畔來來去去。不難分辨,那些都是宮人,聽命于他的宮人。 拓跋軻一直不曾出現,能給我熟識感的輕羅和連翹也沒有出現,想來這裡多半該是拓跋頊所住的涵元殿了。 但那些宮人除了更衣洗浴,幾乎沒有機會和我靠近。拓跋頊終日與我伴著,甚至親手喂我喝著藥汁和羹湯。 他並不慣服侍人,手很笨拙,遠沒有畫畫或使劍時瀟灑自如,不時會將湯汁潑到我的前襟或手臂上,然後手忙腳亂地為我擦淨。 我感覺他絮叨不停的氣息,可卻怎麼也聽不到他說話。 我問他:「你在說什麼?」 當然聽不到回答,只有一雙握慣寶劍的大手,用很輕柔的動作,緩緩地將我的手合攏在自己掌中。 我再問:「你是不是在罵我?知道我什麼也聽不到,算計著怎樣將我害得更慘?」 手被握得更緊,然後被抬起,指尖觸上他光潔的額,感覺他頭部的輕輕搖動。 我笑道:「你不用勉強自己對我好。我是南朝公主,你是北朝儲君。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我落到你們手中,被怎樣淩虐都是活該。便如你或拓跋軻如果落到南齊手中,我也不會對你容情。你們怎樣欺負我,我都會十倍還回去。」 手被放開,肩卻被攬住,慢慢擁到那個年輕的胸懷。 果然又是,當年陽光般的氣息,以及,和當年一般的有力而不規則的心跳,莫名地又要逼出我的眼淚。 強自忍著淚,我掙出雙手,捧住他的面頰,慢慢地摩挲著,細細地分辨,他和我曾經的夢中少年,有著多遠的差別。 可我們相處的時間太短了,我以前甚至沒這麼近距離地撫摸過他的面頰。 其實我們不該有多深厚的感情,我們之間,只有仇恨。舊恨,以及新仇。 但我還是無法釋然,索性就放縱了自己胸口堵緊的悲傷,張大眼睛,努力望向那一雙迷蒙的漆黑,很輕很輕地道:「其實我還是很喜歡你。你還喜歡著我麼?」 捧住的面頰很僵硬,感覺得出他很吃力地吞咽著什麼,喉部在艱難地滾動著,但明顯沒有開口說一個字。 我以為他不會有任何回應時,他的頭忽然動了。 他的頭部,很堅決很有力地往下一點,然後又是一下。 淚水忽然之間便落了下來。 明明知道他所謂的喜歡,不過是一時的憐憫和負疚,根本敵不過他兄長可以給予他的錦繡河山;明明很清楚,我對這人的恨毒,早已將曾有的美好愛戀吞噬得一乾二淨,我居然還是落了淚。 我甚至一邊落著淚,一邊問他:「那麼,你還會丟開我,由著旁人欺負我麼?」 他並沒有遲疑,只是很緩慢很緩慢地搖著頭,仿佛要用搖頭時的認真,向我保證著什麼。 我一定太入戲了,明知一切只是彼此虛幻的表演,一場暴風雨卷過,紙糊的美好立刻會被打作零落狼藉的一團。 可我居然還是忍不住,忍不住地痛哭失聲:「其實我不怕人欺負。可我只想給你一個人欺負,我也只想欺負你一個人……阿頊,阿頊,你到底還是不是我的阿頊?阿頊……」 手中捧住的臉頰上,強撐著的堅強似在瓦解,然後在猝不及防間,便滾了一大團的濕熱,滑在我的指尖,又順著指肚蜿蜒而下,烙鐵般燙上掌心。 還未及反應過來,我的手便被他拿開,溫熱的唇堵住我口中所有的嗚咽,用盡力道般地吮吸研磨,然後以和當年一樣的莽撞無禮,迅速撬開我的唇齒,努力地向內探索,似在竭盡所能地佔有吞噬著我所有的悲傷和歡喜,連我的呼吸都要生生地搶奪走,讓我僅為他一人而生,而死,而悲,而喜。 我一任他近乎瘋狂的搶掠和絞纏,懶洋洋地回應著他,偶爾還能回憶得出相山那個少年純淨如水晶的雙眸。 可以模糊地看出,他似乎又換回了當年相山時穿過的那種煙幕黃的衣袍。但換回了的,也僅限於衣袍而已。 他早不復當年的純淨,我也不復當年的天真。 他想彌補,我便讓他彌補。 我希望他能對我心軟一點,再軟一點,才能讓我找到可資利用的弱點,給予致命一擊。 喜歡,愛情…… 太過奢侈而短暫的東西,我已完全不抱希望。 只是,久不曾聽到人聲的耳邊,不知為何,居然聽到了近乎嗚咽的一聲聲低喚:「阿墨,阿墨……」 或許我還太過軟弱。 我應該好好向拓跋兄弟學習,尤其該向拓跋軻學習,什麼是心如鐵石,翻臉無情。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我的身體狀況已大有好轉,光線好的時候,我甚至能看得清周圍大件家什的輪廓,有時不經意時,還會聽到一點半點宮人的談笑聲。 但我再也沒聽到過拓跋頊的聲音。 即便是喂我吃飯,他也只是安靜地扶起我,一匙一匙地喂我。依舊不假手於人,卻日漸熟練,很少再弄髒我的衣衫,也從不會燙著我。 有時,我試探著說道:「我可以自己吃,你放到桌上,我慢慢學著自己吃。」 然後,我將手捧住他的面頰,卻沒有感覺出他的搖頭或點頭,也沒感覺出他說話,只是略略一掙,別過臉,繼續喂我吃著東西。 大約以我和他的身份,並不適宜公開露面,他並沒有帶我出過房間。但幾乎每天傍晚或淩晨,他都會打開窗扇,帶我來到窗前,讓我倚著他的胸膛,嗅著窗外活潑潑撲灑而來的青草和花香氣息。 我細細地聞著,問他:「是不是荼蘼花都謝了?夏天快來了吧?」 他的下頷便在我的頭頂部動了一動,應該是在點頭;但胸腔沒有任何震動,顯然並不說話。 一年多了,我長高了些,他也長高了不少,依舊比我高一個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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