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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那個人,也曾經畫過海棠。

  如果冬日裡蕭彥派的那撥「山賊」不曾一把火將相山別院燒了,那幅海棠圖,應該還掛在我的房間中吧?

  去年的海棠,依舊在紙上葳蕤生光;今年的海棠,依舊在眼前蓬勃舒展;曾經向我海誓山盟的人,依舊意氣風發,一年比一年尊貴威凜……

  而我,終於不再是原來的我了。

  所有屬於我的春光,都已消失殆盡,連我唯一所能寄予其中的一點溫暖和希望,也如風中之燭般搖曳不明。

  慘澹地笑一笑,悄然越過那幾株海棠,再向前行時,正是一帶湖石疊成的假山,高可十餘丈。山上有亭,隱見得各類常青藤蘿攀爬伸展,將冷硬蒼白的湖石裝點得春色盈然,頗具風味。

  輕羅鼓勵我:「不如娘娘去石山上坐坐?那裡有座亭子,可以看到行宮四面風景。今天又暖和,風吹得也不冷。」

  我點頭,走到蹬道邊時,見下方爬滿了初綻的薔薇,卻是罕見的鮮紅色,妍麗如灼灼火焰。

  這樣困頓灰暗的日子,似被這種如火的熱烈映亮了些。

  我伸手去摘時,只聽連翹提醒道:「娘娘,小心有刺。」

  話未了,指肚微微一痛,抬起手時,一點朱紅綻出,正和薔薇一般的顏色。

  若無其事照舊摘下那朵開得最好的薔薇,帶血的手指撫過紅緞般的花瓣,殷殷若沾了露珠,渾然混作一色,辨不出血色與薔薇顏色的差別來。

  將那朵薔薇隨手簪在鬢邊,提裙沿了蹬道往石山上行時,輕羅正在後面稱讚:「咱們娘娘可真是傾國殊色,瞧著這不施脂粉蒼白憔悴的,可一戴花兒,連這開得正好的花兒都給娘娘的容貌給比下去了呢!」

  我素來知道自己長得不錯,但與母親比起來,也只算得清秀可人而已,見她們褒揚我,懶洋洋笑了笑,道:「南方女子,比我好看得也不少。大約你們見慣了北人豔麗爽朗的模樣,乍見了我們南人,才覺得格外秀媚婉麗吧?」

  「那可不一定呢!」連翹吃吃笑道,「皇上少年時就率軍出處征討,北至大漠,西至閔國,南至江水,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偏偏對娘娘情有獨鍾,可見娘娘生得多討人喜歡了。」

  我正苦笑著她的那句「情有獨鍾」時,人已到亭上,尚未及觀望四下風景,便聽得亭上有人哼了一聲,道:「天生一張狐媚子臉,只會在男人面前撒嬌賣好,裝模作樣,當然討人喜歡了。可惜皇上在前殿,皇太弟尚未回宮,你戴朵花兒妖妖嬈嬈預備討好誰呢?這樣的東西,一看就是禍水,也好意思出來四處轉悠!」

  這青州行宮,最極品的女人,大約就是這個曼妃了。我得寵時她尚能讓我幾分,如今我被幾度挫辱,她應是打算把她在拓跋軻那裡受冷落的氣也發洩到這裡了。

  可惜她越如此,越把北人的過度爽朗發揮到了極致,就如她的眉眼,生得太過分明,就鋒銳迫人,損了面部的柔和弧度,難免令人敬而遠之了。

  我滿懷心事,懶得節外生枝和她吵鬧,淡淡道:「曼妃,這話你該向皇上說去,你這就去告狀,就說我是禍水,讓他即刻處死我吧!」

  曼妃一怔,道:「墨妃,別以為你迷惑皇上一時便能囂張跋扈,誰不知皇上只貪著你美色來著?這宮中上下妃嬪,誰沒有風光過?玩厭了你,自然扔在一邊。何況我們姐妹的父兄,大多是跟了皇上出生入死的,皇上再怎麼厭了我們,也不會拉過來就讓人掌嘴,打上幾十上百個耳光,還得給按著叩頭賠禮。」

  她盯著我細瞧了瞧,格格笑道:「你額上的疤痕不小啊,看來是再也消褪不了了。只可惜沒叩在臉上,不然花了這張臉,皇上怕再也不樂意見到你了吧?」

  我捏了捏掌心,繼續忍著,只作沒聽到。

  如今拓跋軻態度並不明朗,再惹出事,給打耳光的恐怕又是我。我還是留著些心神掛念我的兄長吧!

  連翹等見識過以往我對宮妃們寸步不讓的兇悍表現,乍見我如此柔弱,都有不忿之色。

  輕羅扶我坐下,拍了我的手安慰:「娘娘放心,皇上不會丟開娘娘。瞧瞧,這麼多日子以來,只有半夜三更回來急著把娘娘召去侍寢的,何嘗有過半夜三更把娘娘哭哭啼啼趕出去的?」

  話未了,只聽「啪」地一聲,曼妃揚手甩了輕羅一個耳光,叫道:「來人,給我打!真越發了得了,連個賤婢也敢來損我!不好好教訓,還反了天了!」

  她那兩個侍女聞言,立時趕過來,一個揪住輕羅,一個便去煽她耳光。

  我沒想到曼妃作為後宮有名有位的妃子,居然敢這麼無禮,驚怔片刻,立刻沖著同樣驚呆的連翹道:「你傻啦?快去幫忙,打還回去!」

  我雖個小力弱,沒法和這些年紀已長的北人女子相比;可輕羅和連翹是當時特地挑選到我身畔的侍女,身材很是高大,並不比曼妃那兩侍女差。

  可沒出息的是,我這兩個侍女對魏帝忠心得近乎愚蠢,即便給人揪住打得這樣,還是拘于宮中禮節,猶猶豫豫地不敢還手。

  等連翹終於將輕羅從那兩名侍女手中搶出來時,輕羅臉上早已著了好幾下,披頭散髮,臉上青紫一片,哭著直捂著痛處;連翹扶著輕羅,同樣髮髻歪落散開,一臉驚惶。

  縱然我心不在焉,眼見自己侍婢吃了這等大虧,也不由大怒,也不去理會我那兩個沒用的侍女,只微微笑著,閑閑道:「曼妃姐姐這是怎麼了?我這侍女不過勸了我兩句話,踩著誰尾巴了?這麼著跳起來,人家還以為真的是姐姐失了寵,半夜三更給趕出重華殿呢!」

  摘過一片藤葉,我懶懶地嗅著那淡淡的清氣,盯著曼妃發青的臉嫣然而笑:「曼妃姐姐,皇上如此敬重你,你家又是軍功世家,一定不會遇到這種事吧?我最近一直病著,都沒出瓊芳閣,也沒聽說這回事啊!」

  曼妃氣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頓在當場片刻,才道:「墨妃果然逍遙,只是這逍遙得也太沒心沒肝了。你哥哥為救你被皇太弟圍斬于懸松穀,你居然還能笑得出來!我第一次瞧見如此無情無義的妹妹!」

  似給人一鞭子狠狠抽到臉上,又似一把刀猝不及防地直挖肝臟,五內俱焚的灼痛霎那摧肝裂膽,血液卻在頃刻間凝固結冰,連手掌都僵了般動彈不得。

  故作瀟灑拈在手中的藤葉,無聲無息地自指縫間落下,春風一蕩,飄飄揚揚越過朱紅闌幹墜下石山,一路拂過蒼白的湖石,很快轉入細浪般翻滾的蔓蔓青蘿中,再也尋覓不到。

  我哥哥。

  皇太弟。

  圍斬于懸松穀。

  拓跋頊殺了蕭寶溶?

  我慢慢轉過頭,居然還能笑:「你胡說。我哥哥出事,我怎麼不知道?」

  「不知道?」曼妃笑了起來,「這話騙誰呢?昨天下午這事就傳開了,宮裡歡騰著呢!上午皇太弟就帶了南齊惠王的首級拔營了,估計這會子,已經到了宮中吧?聽說墨妃以前和皇太弟是故識,此時去求一求皇太弟,說不準肯念在舊情,把首級送給你安葬呢!」

  她一邊說,一邊細細打量著我的臉色,幸災樂禍的神色,顯然盼著我痛不欲生地大哭大鬧,最好是當場出醜,好讓宮中添一樁我的笑話。

  倚著闌杆緩緩坐到石椅上,我淡淡道:「哦?我是皇上的妃子,有事自然該去求皇上,曼妃卻勸我去求皇太弟,這是認為皇太弟權勢比皇上還大,還是有意挑唆宮妃與外男私會?我年輕不懂事,改天倒要好好向皇上問個明白了!」

  曼妃大怒,指著我鼻子喝道:「你一個敵國擄妃,也敢用我們大魏的皇帝來壓我?聽說城西交戰時我軍傷亡不少,你還指望這時候皇上還肯護你麼?」

  如果魏軍因我而傷亡慘重,即便只為安撫軍心,拓跋軻一定也會疏遠我。

  但我柔弱地依于朱紅的闌幹之上,還是沖著曼妃微笑:「曼妃姐姐,皇上護不護我,你大可以試試。上次我打了你,皇上罰了我;這次你讓人打了我的侍女,難不成皇上還罰我?」

  我望著她指住我的的手指,散漫道:「或者,姐姐還打算打我一頓,試試皇上的底線是什麼?」

  曼妃眼睛裡幾乎被氣惱磨擦出刀刃的瑩亮鋒芒來,可懾於拓跋軻素日之威,到底不敢向我動手。她的侍女趁機勸她離去時,她才拂一拂袖子,氣衝衝了帶侍女奔下石山。

  連翹走向前,打量著我的神情,低低道:「娘娘,我們要不要回去?」

  我懶懶道:「你們先回去收拾收拾敷點藥吧!我在這裡坐一會兒。」

  輕羅抱著散下的髮髻,遲疑道:「娘娘,你……你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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