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倦尋芳 | 上頁 下頁
二四


  我猛地便想起,那火焰中吞噬的,可能是數以萬計的魏兵。

  不論是齊人,還是魏人,火堆裡燃燒消逝的,都是活生生的性命。

  我慌亂地返身奔回艙中,生怕那火光中升騰起的冤魂順了夜風飄來,要纏住我一般。

  我們連夜急行,果然在卯時便到達了寧都,此時天已大亮,城門依然緊緊閉著,隱見劍戟林立,分明正處於緊急戒備之中。報上惠王的封號,守城將領親自到城頭看了,方才敢叫士兵開了門,親自迎接。

  蕭寶溶一邊領人入了城,徑奔惠王府,一邊吩咐近衛,「即刻去傳雲麾將軍沈訶若來見。另外拿我名帖去請上次與我聯名的那些大臣,請他們晚間到惠王府欣賞歌舞。」

  「三哥,你不先休息一會兒嗎?」蕭寶溶的身體一向並不是很好,經過了這許多日子的辛苦,本就憔悴了許多,又奔波了一夜,想來更是虛乏了,此時唇邊都泛著淡淡的虛白,不由得叫我擔心起來。

  蕭寶溶聞言,極溫和地向我一笑,看來倒似十分安慰,卻沒有答話。

  惠王府的華麗富貴,一如既往。

  我們方才踏入府中,便有成群奴婢恭敬前來,請安的請安,牽馬的牽馬。各處回廊飛奔著人影,送洗漱用具的,送茶的,送早點的,送更換衣物的,絡繹不絕,穿梭於牡丹芍藥競相掩映的青石道上。

  朱門玉戶間,荼蘼如雪中,錦繡衣裳搖曳,如花笑臉相迎,仿若我這月余根本不曾離開過,或者當真只是在相山小住一陣,再度歸來,一切如昨。

  可我為什麼總有恍如隔世的錯覺?到底是因為惠王府不再是原來的惠王府,還是因為我不再是原來的我?

  我們用早膳時,蕭寶溶那些姬妾已經聽聞了消息,其中二三十位元比較受寵的,大概這些日子都不曾見到蕭寶溶,相約了前來拜見惠王。

  蕭寶溶蘊了溫潤微笑,柔和地在他的寵姬們面龐掃過,低沉地說道:「大家有心了,不過本王還有事,各自先散了吧!」

  這些環肥燕瘦的鶯鶯燕燕,我瞧著素日都被蕭寶溶寵慣了的,可被蕭寶溶含笑婉拒時,居然沒有一個敢流露半點委屈之色,連看我的眼神都帶了幾分討好,訕笑著辭離而去。

  蕭寶溶看都沒看一眼她們的身影,擱了碗筷沉吟道:「阿墨,你吃飽了就回房去休息吧!大皇兄那裡,我自會去解釋,你不用擔心。」

  我搖頭道:「我不累。我要跟在你後面,和你一起見那個……什麼將軍。」

  蕭寶溶怔了怔,然後伸出手,小心地撫一撫我瘦尖了的下巴,眼底漸漸泛過如被針紮般的尖銳細小痛楚。

  「好。」他依舊那般溫和地答道,「現在看來,三哥……以前高估了自己,你跟在我後面,多認識些人也好。我也未必時時能護著你,你該……學著保護自己了。」

  我吸了吸鼻子,強笑道:「我會學著保護自己。不過……三哥從此一定會時時護著我,再不讓人欺負我,對不對?」

  蕭寶溶猛地站起身,用力之大,黑漆撒螺鈿琺瑯面椅子被他帶得倒地。他卻顧不得回頭,幾步走到視窗,對著視窗疏朗清秀的園林風光大口地喘氣,扶著窗櫺的手,隱見淡碧的青筋凸起。

  我不由得慌了,忙扔下沒吃完的薄荷香糕,趕到他跟前,急急問道:「三哥,怎麼了?」

  蕭寶溶面色微微赤紅,冰明玉潤的瞳仁明明漾著水光,偏又有兩團火焰,如從地心鑽出一般幽暗而灼人。

  「沒……沒什麼。」蕭寶溶居然退了一步,眼神又閃爍了半天,才漸漸恢復清明,低頭苦笑一聲,「罷了,你去回房去換件男裝,待會兒到我書房裡來……沈訶若也該快到了吧。」

  我滿心疑惑,只仰著脖子望著他,並不離去。

  片刻的靜默之後,蕭寶溶向我走近兩步,替我拾去飄在襟前的一兩粒糕屑,嗓音異常低沉,「阿墨,目前局勢混亂,三哥雖然下了幾步棋,可說不準,下棋人也會成為旁人的棋子。眼下風雲變幻……誰也看不清前面的路會怎樣。三哥只能儘量護你,可著實說不準能否時時保護你,也說不準能保護你多久。」

  他很少這樣鄭重其事地和我講話,眼底的淡淡憂傷如霧氣蒸騰,讓我看得也不由得滿眼霧氣。

  我是不諳世事的少年公主,他何嘗不是與生俱來的太平皇子、逍遙王爺?他何嘗經歷過亂世動盪、鉤心鬥角?

  如果世事允許,他應該寧願一直示人以弱,沉醉於溫柔鄉里、繁華夢中吧?

  從霓裳羽衣歌舞場,到翻雲覆雨亂世棋局,他也該走得很困難,很困難。

  「三哥……」我執了他的手,直視著他的眼睛,儘量平靜地說道,「阿墨和你一起下棋落子。若真的敗了,阿墨願賭服輸!」

  蕭寶溶沒有再說一句話,只是眸光愈柔,瞳仁中倒映著我的面容,有淚,卻帶著笑。

  不管我遭遇過多大的挫辱,最艱難的終於已經過去。

  此刻,形勢再嚴峻再危殆,我也不怕。

  因為我再不孤獨。

  等我換上男裝來到書房中時,蕭寶溶正與一年輕男子指點著輿形圖,暢朗而談。那男子大約二十出頭,膚色黝黑,五官端正,尤其一雙大眼,黑如點墨,卻異常明亮,如光華流動的黑曜石,璀璨煥彩,應該就是那位沈訶若了。

  我正想著要不要回避到屏風後靜靜聽著時,蕭寶溶已招手道:「阿墨,過來。」

  他將我拉到身邊坐下,依然是一貫雲淡風輕的笑容,「訶若,這是文墨公主。這孩子淘氣得很,若以後闖出禍來,你和你的兄弟們,要多多擔待!」

  「文墨公主?」沈訶若似很驚訝,好奇地打量著我,一時居然沒向我行禮。

  雖不知他底細,但我聽得蕭寶溶待他親切,立時堆上笑來,反向他屈了屈身,「沈大哥好!」

  沈訶若立時回過神來,忙後退數步屈膝告罪,「末將失禮了,萬死!萬死!」

  我倚在蕭寶溶身旁,微笑不語。

  蕭寶溶已恬然而笑,「都是自己人,又非在朝廷之上,何必拘禮?還不過來好好說話呢!」

  沈訶若紅了臉應了,一邊坐到案前來,一邊尷尬地搓手,「曾聽初晴郡主提過公主的事,見公主和初晴所述分別頗大,一時好奇失神,讓公主笑話了!」

  「原來沈大哥認得初晴姐姐!」我抿唇一笑,依稀明白他面紅的緣由。

  初晴豔名,長安皆知。可奇怪的是,喜歡她的男子依舊前仆後繼,不知幾許。我與初晴相交,知道的人並不多,沈訶若能聽初晴提起,足見得他和初晴的關係絕不一般了。

  蕭寶溶微笑,不經意般向我說道:「你這姐姐也挺擔心你的,你不在府中這些日子,聽說前來問過好幾次了。不如明天午間邀她到府中小敘吧!」

  我微愕。初晴行事風流,蕭寶溶向來不太喜歡,以至於我幾次邀請初晴來惠王府,他都不太高興,如今怎會主動讓我約初晴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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