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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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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不得你。性情越好,忍得越久,發作起來也會越厲害。你自幼在我身邊,我本該懂你,但終究是我無禮在先,思慮不周在後。」 若他事後肯放下他素日目無下塵的高傲,為他醉後的無禮說一聲抱歉,或許一切都不會發生了吧? 而他當日猶豫之後,竟覺她就此傷心也不是壞事,若能就此放開懷抱接受二皇子,于她未來似乎更加有利。只要他能助她乘風而上,平步青雲,他或他的親友對她的傷害便能就此輕輕揭過…… 他終究不曾為自己解釋更多,只是一身素衣立於溶溶月色下,一如往日地風華出眾,卻雙眸明澈,不復往日的目無下塵,甚至有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柔和地凝視著阿原。 阿原被他看得一顆心砰砰亂跳,幾乎要蹦出胸腔來。 這自然不該是她阿原該有的情緒;這是眠晚,這是無論景辭做了什麼,都會無條件原諒和服從的眠晚。 那個嬌憨溫順的眠晚,其實從不曾死去,從不曾。 她的眼睛已然濕潤,忙抬手撫了撫額前碎發,借機用袖子拂去淚意,方才挺直了腰,說道:「其實你還是不懂眠晚。她能承受的可能比你想像得還要多得多。知夏姑姑必定不會告訴你,那次令她終身怕水的落水,只是因為她癡心妄想,居然敢要求跟隨你和則笙郡主一起去探訪親友,才被知夏姑姑親手推入湖水,淹到瀕死再拖上來,然後再淹下去,再拖上來,一次又一次,又一次……那次生病,不是因為落水,而是因為恐懼,對水流不斷嗆入肺中的恐懼,以及,對死亡的恐懼。」 景辭的瞳孔驀地收縮,抿唇盯住她。 阿原仿佛又覺出那種冰冷而恐怖的窒息,聲音竟有些發抖,「你回鎮州那日她沒去送你,並不是計較你夜間的輕薄,而是你離開後,你的好姑姑恨她受了教訓還不知羞恥,竟敢勾引她尊貴的少主,拿針將她紮得起不了身,把……她根本說不出口的部位紮得跟篩子似的,——估計比你被餓狼咬的傷口還要多。」 景辭面色已然蒼白,他退了一步,問道:「還有嗎?」 阿原道:「有!不過倒也全怪不得她了,她蠢,我也蠢。她上了人家的當胡說八道,而我也中了人家的計信以為真。」 §第四卷 蟠龍劫 第38章 阿原本不願承認那個溫順到懦弱的眠晚是她,但這時已然以「我」自稱,卻是激憤得難以自抑。 又或許,她自己也已分辨不出,她到底是眠晚,還是阿原。 她道:「她說我是原夫人和梁國皇帝的女兒,燕國皇子娶了我好處多多,膩了可以借我身世之事將我打入冷宮,順便牽制梁國皇帝,或者讓我幫著領兵對陣,看我跟梁帝父女相殘……我藏在帳帷後,聽她向怡貴嬪說著趙王府的好計謀,差點吐了。從一出世就被人這般擺弄戲耍著,我這輩子算是什麼?你們背地裡的笑柄?行走著的天大笑話?」 景辭未及聽她說完,便已猛一躬腰,痛苦地嘔吐出聲。 薔薇的清氣裡立時彌漫起藥的苦澀。 他做了豐盛的晚膳,但他病勢未愈,喝的藥遠比飯菜多。 他本不是為自己做的飯菜,也不想為別人做飯菜。他只喜歡看他寵溺的小丫頭能香香甜甜地吃著他親手做的飯菜,吃得雙頰鼓鼓的,眼睛亮晶晶地仰望他。他看她成了癮,所以從不吝嗇為他的笨丫頭洗手做羹湯。 好容易將服下的藥汁吐得乾乾淨淨,他艱難地站起身時,已是滿天星斗亂晃,白玉般的明月也不知閃成了多少個。 身後悄無聲息地伸來一雙手,扶住他,讓他穩住身形,才遞過去一方絲帕。 景辭接過,拭去唇角的污漬,只覺滿口的苦澀蔓延開去,侵得滿心滿肺都苦得化不開。他喘著氣,低低道:「眠晚,對不起。阿原,對不起,對不起……」 他忽轉身,將阿原抱住。 阿原想推開,卻覺他居然在發抖,全身都在發抖。一滴兩滴的熱淚滾落她頸間,燙得灼人。 阿原的眼睛忽然也燙得厲害,沙啞笑道:「沒什麼對不起。眠晚恨你,但也沒有你想像的那般恨你。如後來眾所周知的,她明著和二皇子很親近,暗中卻與三皇子聯手,佯作要殺三皇子,卻反戈一擊,將二皇子置於死地。你若在場,當然會阻攔,於是在羅貴嬪的建議下,眠晚利用你的信任在你素日服的藥裡動了手腳,在你暈倒後將你遠遠送出京城,以免你在大戰後受二皇子大敗所累,被奪得儲位的三皇子誅殺。」 景辭身形發僵,「你……只是要將我送走?」 阿原終於推開了他,向前走了幾步,側身對著他,輕歎道:「對,只是送走,連同她和你之間的所有往事。你送給她的所有東西,包括首飾,寶劍,珍寶,金銀,都被收入行囊,和你一起送走。曾經一起住過近十年的那個院子,她親手一把火燒成了平地。她唯一留下的,是那只險些被你送給則笙郡主的白鷹小風。那是一個鮮活的生靈,世間唯一還能給她安慰,讓她的世界不至於黑暗到底的朋友。」 景辭當然記得小風。 面對她的背叛,他對她還是下不了手,卻不顧重傷之軀,當她的面將忠心護主的小風斬於劍下。 如今憤怨既釋,他先想到的已是另一個問題,「你……把我給你的劍一起放進行囊,和我一起送出了城?」 阿原已沉浸於那時那地的絕望之中,見得他問,咳了好幾聲,才找回些原來的聲線,說道:「你也找到根源了?我把你送入車時,你尚未完全失去神智;被帶到虎狼出沒的荒野時,你同樣未曾恢復神智。被挑斷足筋那一刻你可能會驚痛而醒,認出斷你雙足的寶劍是我的劍;或許,你還看到了一個類似我的身形。彼時若有與我身材相類的女子穿著我的衣衫動手,你慘痛之際,大約一時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不是我。」 景辭素來手足冷涼,此時更是涼得跟寒冰似的,「我暈倒前你在我身邊,車輛前行時目不能視,耳不能聽,但依然覺得你在我身邊。我還做了個夢,夢見你跟我說,想離開燕國,離開鎮州,離開那些是是非非。我惱怒你自作主張,卻又覺得沒什麼不好。直到……」 直到身畔人用熟悉的寶劍狠毒決絕地挑斷他的足筋,那讓他惱怒又暗生歡喜的夢境頓時如鏡花水月般散佚無蹤。 痛徹心肺的慘叫裡,拖著血珠的寶劍在他朦朧的眼前一閃而過,他熟悉的衣衫迅速溶向茫茫暗夜,劍柄上夜光石兀自在她腰間閃著清熒碧綠的光芒。 眠晚總愛一個人在黑暗裡抱著膝發呆,所以他為她的劍鑲了夜光石,方便他能一眼找到她。 他從未想到,有一日他會憑此辨識出她想殺他,以最殘忍的方式殺他。 被挑斷足筋給他留下的只是驚駭,當他發現他處於怎樣的境地時,他不可置信之餘,幾乎萬念俱灰。 景辭闔了闔眼,梳理著思緒,「是……三皇子柳時韶的設計?」 阿原眺著西北無垠的夜空,喟歎聲飄蕩於夜霧間,「他知道你支持二皇子,又在諸臣中有影響力,也知道我鍾情於你,不僅想殺你,還想你死不瞑目。」 讓景辭為最愛的師妹所害,在群狼的嘶咬中慘死並屍骨無存,當然能令他死不瞑目。 景辭苦笑,「我一心扶立二皇子,不僅出於私心,更因為看穿柳時韶殘暴毒辣,不希望燕地多出一位暴君。如今……」 如今,燕國的確多了一位暴君。除掉他二哥時,燕帝柳人恭正在病中,柳時韶一不做,二不休,越性將他爹囚入牢中,自己直接稱了帝。 阿原沉默了片刻,說道:「李源也這樣說過。」 「李源?」 「晉國使臣,晉王之弟。他說我做錯了,柳時韶暴戾好戰,燕國早晚大禍臨頭,建議我跟他離開是非之地,到晉國安身。見柳時韶想納我入宮為妃,他便開口向他討人。我那些日子魂不守舍,卻也曉得這等殺兄囚父的國君信不得,便去找羅貴嬪。羅貴嬪好容易盼得與柳時韶雙宿雙飛,也不願我奪了她的寵愛,極力勸說柳時韶放手,拿我作為向晉國求和的籌碼。晉王以前朝正統自居,極恨燕國妄自稱帝,若得罪李源,回頭在晉王跟前撩撥幾句,晉國眼見與梁國僵持不下,極有可能調過頭來先對付燕國。柳時韶權衡厲害,便答應了李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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