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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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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邊的副將也是忿然,說道:「指不定就是打的這主意!眼見他們吳國亂了,怕咱們蜀國趁機崛起,說不準自國主領兵入境時便已猜忌上了,越性趁了這機會想把咱們一網打盡!如此蜀國失了主心骨,便是吳國再怎麼衰落,蜀國也動搖不了他們宗主國的地位了!」 蕭以靖不驚不躁,淡淡道:「應該還不至於。」 看隨侍已在一旁搭好營帳,他彎腰踏了進去,吩咐道:「備紙墨。」 離弦忙應了,不一時已尋來一矮榻,放在靠近帳簾的明亮處,又鋪上筆墨。 蕭以靖跪坐於氈毯上,抬臂欲寫,正牽動右肩傷處,不覺闔目微蹙,左手已掩向那傷處。 曹弘不放心,尚侍立於側,見狀忙道:「國主是要上表章嗎?可否由臣代筆?」 蕭以靖勉強寫了幾個字,卻見字跡虛浮,勾勒間有形無神,不復原先的清健有力。 他默然看了片刻,才道:「好,孤說,曹將軍寫。」 曹弘忙坐過去,舉筆飽蘸濃墨,聽蕭以靖口敘道:「蜀國臣蕭以靖言于大吳皇帝陛下……」 一時寫完,蕭以靖在落款處署上自己姓名,蓋了印章。 曹弘擦了擦額上汗珠,小心問道:「國主也認為,是吳帝想趁機對付蜀國?」 蕭以靖黑眸低垂,薄唇微微一揚,「不是。吳帝雖年輕,但絕不糊塗。如今他正是籠絡人心驅逐外敵之際,怎會在這時候想著削弱蜀國,平白為自己再豎大敵?設伏將我們引入陷阱的,必然另有其人。」 「可國主表章裡說,除非帝后親至,再不敢提兵入吳境半步……」 「孤想把公主接回蜀國住一陣。」 曹弘愕然,「什……什麼?」 蕭以靖黑眸已蘊了一層柔柔的輝芒,如一溪春水初融,在陽光下細瀾拂動。 「雖有廣平侯引賊入室,北狄時隔近二十年捲土重來,的確也是氣勢洶洶,但孤原來認為,以吳帝的才識和兵力,再加上孤從旁臂助,應該可以很快穩下局勢。可先是狄兵連下數城,行動快捷得出人意料,隨即我們也被算計得大敗而歸。孤原想著可能是慶南陌在暗中搗鬼,約定了時間地點,刻意將我們行蹤洩露給狄人;可昨晚晉州傳來的消息,連慶南陌自己也中了埋伏,兵力折損十之七八,若非盛從容相援,此時連晉州都已落于狄人之手了吧?」 曹弘道:「這軍報臣也看到了,傳言晉州那邊罵聲一片,反而說是我們蜀人暗中勾聯狄人,出賣了慶南陌?這……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蕭以靖低低嘆息,「此事再明瞭不過,吳國出了內賊,且是手段高明地位超然的內賊,一手安排在兩邊傳了不同的時間地點。雖有斥侯來往探訊,確認彼此趕到方才動手,可兩支兵馬中伏時都在深夜,我們所見到的對方的兵馬,應該都是狄人假扮。他們先迷惑我們,再在中伏後從週邊包抄截斷後路,才會令兩國最精悍最勇武的兵馬損失嚴重!」 曹弘疑惑道:「這內賊……會是誰?委實太過可怕,一石二鳥,不僅令我們和吳軍大敗,更令兩國心生隔閡,再難合力相擊北狄!」 蕭以靖搖頭,「不知是誰。正因為不知,才更加可怕。若不能找出這人來,吳國局勢會日漸脫離吳帝掌控。公主孤身在吳,本就屢受排斥算計,聽聞上個月許從悅叛亂,她便險些送了小命。如今吳國愈加混亂,朝中有慕容宣,宮中有太后,吳帝險些被他們所害,至今未曾嚴懲,若再有其他變故,只怕也是有危險。不如且將她接回蜀國暫避一陣。」 離弦在吳都呆過一陣,聞言不由躊躇,「吳帝……恐怕不願放公主回來吧?」 蕭以靖接過隨侍奉上的清水,又取了兩顆丸藥來服了,方道:「公主會回來的。等咱們到達蜀境,立刻派人前去接應。好在孟緋期目前緊盯著孤,應該還不至於去暗算她。」 曹弘聞得提到孟緋期,愈加憤懣,又諫道:「請恕臣直言,這個孟緋期,行事荒唐不羈,殘忍嗜殺,當日便已不容於家門,又屢次暗害國主和公主,國主實在不該再加縱容。如今孟緋期能藏身于假扮成吳兵的狄人之中,必定早已與狄人有勾結,說不準也和操縱這次吳蜀反目的人有關,誠然已是禍國殃國的亂臣賊子!國主到時候還和他念什麼兄弟之情,豈非緣木求魚,把一國臣民的生死視同兒戲?」 蕭以靖如夜黑眸靜靜地看著他,專注地聽著,然後伸手擦了擦臉。 「曹將軍,你的唾沫噴到孤的臉上了!」 「……」 平淡如水的一句話,四兩撥千斤,卻令曹弘醞釀許久的義正辭嚴的切諫宛如重拳擊到白棉花,全然使不著力,哭笑不得地看著淡定異常的國主,再也說不出話來。 蕭以靖體力稍稍恢復,起身走出營帳,然後一眼看到帳旁大叢的木槿。 尚未到花開季節,枝葉在合宜的氣候下長得油綠可喜,招搖卻異常的靈動活潑,就如…… 他當年在自己殿外親手移植的兩株木槿,以及那個常蹦蹦跳跳喊著「五哥」奔過去找他的木槿。 世事紛擾繁雜,令人無法停下向前奔跑的步伐,無法或不願回首那些一度銘刻於心的過去。 曾經的美好在歲月的磨礪下已經越來越模糊,漸漸抓不到原來的模樣。可總會有一瞬間,它們會破開陳年灰塵,如一道璀璨霞光破空而來,映亮沉重枯燥的人生。 那個被他抱在膝上一點點長大的小女孩,那個像影子一樣跟著他的小女孩,那個如朝陽般讓他不由自主揚起唇角的小女孩…… 「五哥,我不要讀《女誡》、《列女傳》!我要讀五哥讀的書!」 「五哥,帶我騎馬好不好?我要和五哥一樣,射一隻大大的傻麅子,給母后燉湯喝!」 「五哥,今年的青梅比去年的酸。要不,五哥幫我去另摘?摘那樹枝高處的,必定就甜了!」 「五哥,父親為什麼要把我嫁吳國去?我不認得那個吳國太子,我不想嫁!而且我看過輿圖,那裡離蜀都好遠,好遠!」 尚有幾分孩氣的圓圓臉兒上,大大的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蘊了滿眶的淚水,「五哥,我怕我嫁了,就再也回不來了!我怕再也見不到五哥了!五哥,五哥,我想一直和五哥在一起啊,五哥!」 她的五指無措地絞著他的袖子,絞出道道褶皺痕跡。 稚嫩的小手有些肥,可她絞得如此用力,讓他瞧見了她發白的骨節。 他太明白,她在向他求助,向她崇拜並認為無所不能的五哥求助。 可他所能做的最大膽的事,不過是帶了她策馬疾馳,希望一路的疾風能吹走那愈來愈濃烈的傷心。 他所能做的最親密的事,不過是在杏落如雪裡如小時候那般抱住她,將她擁得緊緊的,許久許久都不肯放開……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 可惜,他只能是她的五哥,不能是她的郎。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 都是與他和她無關的故事。 那唯一一次沾染了別的色彩的擁抱,於他們也已是逾矩。 一直散養著兒女的父親蕭尋破天荒地過問了此事,卻只說了一句話。 「以靖,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 其實,也不得不是最後一次。 父親玲瓏,他也同樣清明,最終只反問了一句:「若許思顏待木槿不好,又當如何?」 蕭尋一慣的清貴雅淡,回以淡淡一笑,「許知言教出的孩子,我信得過。」 蕭以靖直到那時才知道,蕭尋對於他提防了半輩子的情敵,居然有這般高的評價。 連那吳國太子都不曾見過,只為是許知言教出來的,便信得過…… 他一度不以為然,尤其是聽聞許思顏種種荒唐和木槿種種委屈之後。 但現在看來,父親也許是對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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