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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一


  外面的人顯然吃了一驚,然後才聽得帶了幾分焦慮的回答:「娘娘,奴婢桑夏,剛預備了娘娘的煎藥。娘娘是不是……」

  慕容雪喝道:「進來!」

  那邊已有宮人急急奔到門前,一邊為桑夏開門,一邊垂手侍立於檻外聽候吩咐。

  林氏知道桑夏是慕容雪跟前最得用的心腹,頓時松了口氣,忙退開兩步,讓桑夏上前侍奉。

  桑夏將小小的黑漆填金託盤放到案上,自其中捧起一粉彩花鳥紋掐金藥碗,奉到慕容雪跟前。

  黑褐色的藥汁,猶自冒著騰騰白汽恁。

  本就壓抑的殿宇裡,苦澀藥味彌漫,入鼻後那澀意便流轉著吸入五臟六腑,滿懷都只剩了那濃郁得化不開的苦味。

  慕容雪沒有接,甚至沒有看向那藥。

  她只是定定地看著桑夏,然後猛一甩袖擔。

  桑夏的驚叫聲裡,滾燙的藥汁倒扣於她身上,順著靛青的衣衫一路淋漓到烏黑閃亮的地面。

  林氏愕然,「娘娘……」

  桑夏驚得一頓,連忙跪倒在地,說道:「奴婢該死!是奴婢……是奴婢沒端穩。娘娘有沒有燙著?」

  慕容雪盯著她,忽「桀」地一聲冷笑,卻似自地獄中發出般森寒可怖。

  「好個忠心的女侍,好個體貼入微的女侍,好個……善解人意到讓主人再也離不開的女侍!一步一步,就這樣算計著!算計著這二十多年的主僕情分,來還不如許思顏許給你的幾句空頭承諾?」

  她抬腳猛地一踹,竟將桑夏踹倒在地,厲聲問道:「許思顏,或者蕭木槿……到底答應了你什麼?難道給你那個又髒又臭的道士,就能讓你這樣出賣我?你……你這賤婢,便這麼缺男人?」

  桑夏驚恐伏地,連連叩首道:「娘娘……娘娘在說什麼?奴婢不懂,不懂!」

  慕容雪靠在椅背上,慘澹地呵呵而笑。

  「不懂麼?我也不懂,不信……可偏叫我發現,前些日子你藉口不適早早休息,卻在關門之後悄悄穿著太監服飾出現在那個臭道士住的謹德殿!你竟送上門去讓那臭道士睡!近日我特地吩咐了,只吃丸藥,不吃煎藥,你昨天還記得不要煎藥呢,偏偏在這關頭煎了藥送來?在想著借機聽聽我這裡說什麼,好一轉頭告訴你的新主人吧?」

  桑夏忽然靜了下來,直挺挺地跪著,卻沒有退縮之意。

  慕容雪繼續道:「短短幾日內,我安插在宮中各處的眼線和親信都被有心人火速清除,或調走,或告病,或失蹤,以至於慕容府想聯繫我都聯繫不上!恰好沈南霜失蹤,我原來還猜著是這賤人兩面三刀,假意投靠我,暗中在為皇帝辦事。可這兩日越看越不對勁。沈南霜才來多久?她知道的事能有多少?有的人,除了死了的香頌,連嫁了的淺杏都未必清楚,她又怎會知道?」

  桑夏抬頭,難得地正面看向她,正面對著慕容雪憤怒的指責。

  她臉色雪白,黑眸蒙霧,偏在霧氣後有什麼灼灼閃亮,似要燃燒起來。

  「不錯,太后的事,是我告訴皇上的,但並不是最近,已經……七年了!其實,太后有哪些眼線,暗中有過怎樣的動作,皇上早已瞭若指掌。」

  「你!你這賤婢!」

  慕容雪狠狠一耳光,將桑夏甩到在地。

  她的一雙眸子,恨不得生出一對銀鉤來,把眼前女侍的心肺給鉤出來,瞧瞧到底是怎樣的漆黑毒辣,居然能做出這等禽獸不如的背叛之事來。

  「桑夏,你捫心自問,這麼多年,我對你難道還不夠好?雖不是後宮嬪禦,可後宮有誰敢小瞧你?吃穿用度又有誰比得上?每年份例加賞賜,尋常那些有品階的宮嬪都還比不上吧?」

  桑夏擦著嘴角流出的鮮血,忽笑了起來,「太后只讓我捫心自問,不知自己可曾捫心自問?皇上早已瞭解太后暗中所做的一切,甚至知曉當年太后利用我們傳播流言污蔑他的生母!可他從來不說,從來裝作不知道、不明白。只要太后依然對他溫慈和煦,只要太后沒有真正向他動手,皇上不會採取任何行動。他就在那裡看著,和先帝那樣冷眼看著,太后為培植自己勢力、為滿足慕容家的野心所做的一切。只要不傷及大吳的根基,不傷及許家的命脈,他願意做太后一輩子的孝子!可太蓕鉬後對他做了什麼?」

  她從地上爬起,挺直了脊樑跪在慕容雪跟前,笑道:「他願做太后的孝子,由著太后踩著他的皇權掙得滿門富貴,權傾天下。可太后滿足了嗎?太后還要奪他的江山,謀他的性命!不僅如此,還千方百計誘皇后出宮,要斬草除根,連他的妻兒都不放過!奴婢敢問太后,與太后所做的比較起來,奴婢所做的,算是絕情嗎?」

  慕容雪胸口又開始發悶,右手捏成拳,「砰砰」擊在案上,啞著嗓子叫道:「絕情?我這叫絕情?桑夏,我原以為,至少你們這些老跟著我的,應該懂我心思!」

  桑夏「咯」地一聲笑,「太后的心思,誰不知曉?太后戀慕先帝,一手把先帝扶上皇位,盼著先帝能像對蜀國的夏後一樣對你。可惜,你是癡情種,先帝更是!他對你處處敬重依隨,獨獨無法給你那份你想要的感情。為撫平你心中那點缺憾,他差不多將大吳江山的一半送給了慕容氏。——大臣保護繼任新帝登基,那不是份內之事嗎?歷代登基後誅殺功臣的都大有人在,怎麼就你慕容家可以權傾天下,無視皇權,還視作理所當然?先帝已經做得太多了,太多了!可太后呢?太后知足了嗎?」

  慕容雪的面色由白轉青,「我與先帝的事,輪不到你來評說!別告訴我,你是因為忠君才背叛我!一個連跟了二十多年的主人都能背叛的人,我不信她能有多麼的忠心愛國!」

  桑夏終於笑得有了幾分虛弱,「我自然沒那麼偉大。什麼君,什麼國,什麼太后皇上,和我小小女侍又有什麼關係?我終究……只為我自己罷了!」

  慕容雪咬牙切齒,「果然……就為那個臭道士!」

  「對,就為那臭道士。」

  桑夏淒厲地看向她,「人人笑他瘋癲狂妄,連我父母後來都不待見他,迫不及待要我和他退婚。可他從小就是我心裡與眾不同的那一個!哪怕成了臭道士,也是道士裡的獨一無二。當年我入慕容府,就是為了躲避父母逼婚……」

  她雙目蘊淚,已是無限苦澀,「當年娘娘還是慕容府郡主的時候,我曾跟娘娘訴說過從前之事,郡主那時多溫柔可親,多善解人意啊,百般勸慰,又說什麼會為我作主,絕不讓人逼嫁,若他肯回頭,便成全了我們……可後來呢?他終於回來了!他雖然瘋癲更甚,可待我的心始終如一,不知設了多少法子才得以向太后表達求娶之意,卻被太后一口回絕!」

  慕容雪怒道:「我特地叫人相看,他那模樣……他那模樣連最下等的宮女都配不上,何況是你?不想我一番好意,被招你恨成這樣!早知你這樣自甘下流,我入宮前便該把你配個小廝打發走!」

  桑夏笑道:「可不是!這就是太后最真實的想法!若不能為你所用,哪怕從前答應得再好,也可翻臉無情!配個小廝,或轉手發賣,都是無關痛癢的事兒!可若還有用,你必定是要留下的。我侍奉太后太久了,太后早就用順手了,何況我也知道得太多了!別說顧無曲長成那樣,就是真的一表人才,太后也萬萬不肯把我送出宮的吧?顧無曲那笨蛋,居然讓我自己和太后說要走。可我是不是把太后看得太清楚了?我敢打賭,若我說了,太后必定滿口答應,然後在我出宮前喂我一壺鶴頂紅!淺杏幸運,嫁的是臨邛王的心腹近侍,不怕洩露消息,反能充當太后在宮外的眼線;而芳音……不就是這麼死的嗎?」

  宮中一時死寂,只聽得慕容雪急促的喘息,和桑夏喉間發出的低低冷笑。

  林氏白著臉,戰戰兢兢地問:「太后……太后娘娘,要不要再服一粒丸藥?」

  慕容雪雙目盡赤,抻著脖子喘氣,卻道:「不用!我死不了!在你們死之前……我都死不了!」

  林氏失色。

  而慕容雪已高喝道:「來人!把桑夏拉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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