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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七


  木槿不覺放輕了腳步,慢慢踱了過去。

  明姑姑躡了手腳隨在她身後,然後也驚住了,「咦,居然是……」

  木槿頓在一叢蜀葵旁,卻見那花朵粉紫妖嬈,節節而上,碩大奪目,卻完全壓不過眼前一老一少兩名女子明媚的身影。

  年輕女子懷抱箜篌隨意坐於廊下茵席上,纖纖十指青蔥如玉,幽幽撩撥於琴弦。因國孝在身,她穿著素白衫子,卻系了條淺紫長裙。微風習習下,她的衣帶飄拂如雲,綺麗卻不失清逸,襯著那眉目如畫,似愁非愁,媚婉慵懶得不似人間所有。

  這等風情入骨,即便木槿見慣了吳蜀兩國的絕色姝麗,也覺美得驚心動魄,世所罕見。

  再看不出竟會是前兒被醜惡不堪的拉糞車夫糟蹋過的花解語。

  廊邊另有一株香樹亭亭如蓋,濃密而油潤的蔥翠葉子擋住陽光,投下大片清涼的陰影,籠住樹下且舞且唱的中年女子。

  她的容貌兼具豔美與清新兩種不同的氣韻,極是動人。可惜她的肌膚鬆馳,眼角唇邊有了不淺的皺紋,不戴簪珥的鬢髮間更有星星白斑,如一幅因被人惡意作弄而毀壞的驚世畫作。

  居然是許從悅此生無法相認的生母吉太妃。

  這個曾經媚惑過父子兩代人的女子,雖已不再年輕,卻依然舞姿曼妙,蘊藉綽約。不過尋常的白衣藍裙,她竟也能舞得羅衣從風,素袖如虹,清婉風流之狀,令人見之忘俗。

  但聽她依然用方才那近乎絕望的憂傷嗓音幽幽吟唱道:「攜琴上高樓,樓虛月華滿;彈著相思曲,弦腸一時斷……」

  她的宮人雖被調換許多,但她的品階在那裡,侍奉的人員總數並未減少,吃穿用度更未裁減,可此時空落落的,就只她們二人在,再不曉得那些宮人哪裡去了。

  聽得她們一曲終了,明姑姑才輕輕地咳了一聲。

  花解語已聽到,抬眼向她們看來,然後盈盈站起。

  吉太妃卻還是失魂落魄的模樣,立在那裡喃喃自語道:「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

  花解語放下箜篌,走上前挽住她,柔聲道:「太妃,皇后來了!」

  吉太妃這才恍然大悟,忙迎上前來。

  木槿微笑著行了一禮,「吉太妃萬安!」

  吉太妃忙陪了笑臉,匆匆引她進屋。

  待幾人坐定,才見宮女慌裡慌張地過來奉茶。木槿端過茶盞,才覺那茶水竟是涼的。

  她皺眉,將茶盞擲於地上,喝道:「怎麼回事?」

  宮女大驚,慌忙跪下回道:「茶房裡的姐姐剛打了會兒盹,忘了看爐子,所以……」

  吉太妃忙道:「皇后,這大暑天的,我倒是喜歡喝涼茶。這喝著……便很好,很好。」

  花解語身份低微,只在末座奉陪。但這些日子她與吉太妃朝夕相伴,大約處得親密,聞言卻將明眸微微一橫,歎道:「卻不知前天是誰吃了冰涼的點心,鬧了一夜肚子呢!可恨那些踩高就低的,連個御醫都懶得去請。」

  木槿雖然金尊玉貴長大,但早在太子府裝呆賣傻時便已見慣人情冷暖,如今一見這情狀便明白了。

  那日木槿刻意殺安福宮殺伐立威,手段兇狠,雷厲風行,其後更是逐一搜宮,調換宮人,牽涉極廣。

  吉太妃得罪帝后,與她親近的雍王被逼去了陳州,調換來的宮人對這位新主人自然懈怠,出了這宮更是人人避如蛇蠍,生怕與她親近了,會成為下一個倒楣鬼。

  她暗自嘆息一聲,向花解語笑道:「既然知道解語姑娘知道她們踩高就低,何不遣人過來告訴我?從悅與我早先在宮外共過患難,他在意的人,我豈會坐視不理?」

  花解語便貓兒般明媚而笑,「皇后這心意,只要這宮裡的人聽清楚了,想來就無人敢輕慢吉太妃了!」

  吉太妃垂著眉眼乾澀地陪笑道:「也不算輕慢。真敢輕慢了,便是我不說,解語也會說,誰敢缺我什麼?」

  木槿撫額。

  堂堂一太妃能混到靠一個名分都沒有的微賤女子來保護,聽到許從悅耳中,不知該怎樣心酸怨恨。

  「太妃放心,我回頭必叫王達查問此事。何況雍王也回來了,從今後應該無人敢再讓太妃受委屈。」

  此事本因吉太妃「捉姦」引起,只是受害人由木槿變作了花解語。

  既然花解語都能與她和解,木槿又何必苦苦記恨此事?回頭也讓許從悅記恨上了,豈不大大糟糕?

  吉太妃聽木槿說起從悅,眼睛已經亮了,「從悅……回來了?他……可還好?」

  木槿道:「應該好端端的吧!這會兒皇上正見他呢。他們兄弟手足情深,這些日子皇上好生記掛,便是陳州那邊的事一時無法處理,想來也不會責怪從悅。箅」

  吉太妃聞言便松了口氣,眼底卻已有淚意氤氳。

  「我只盼著他好好,一生無憂無愁,平安到老……「

  她失神般定定看著門外,不知是不是盼著許從悅突然出現在門口。

  今日太后壽辰,若許從悅在京中,自然要過來相賀的。德壽宮與安福宮相鄰,若順路過來給吉太妃請安,原也是人之常情。

  木槿縱然不喜吉太妃,也不能不顧念許從悅對生母的孺慕之情,聽她說得淒惻,心中已有些不忍,遂道:「太妃多慮了!雍王何等尊貴,又得皇上敬重,自然會好好的,一世平安喜樂。」

  那邊宮人見木槿發怒,又與吉太妃言談自若,早已趕緊讓人備上新鮮瓜果,又在殿宇四角置上冰塊驅除暑熱,屏息靜氣在廊下侍奉。

  木槿又細瞧花解語氣色,笑道:「還好,近日養得氣色好些了,我也可放心將你交還給從悅了!」

  花解語面容便飛上紅霞,愈發嫵媚動人。

  她低頭喝茶,卻半吞半吐道:「想想太妃這一世,說來也極可憐。自幼喪母,繼母諸多磨挫,少時都不曾有過什麼好日子。好容易遇到個合情合意的夫婿,偏偏因她那副容貌惹來殺身之禍,連兒子都險險不保……」

  木槿聽吉太妃方才歌舞,盡是近乎絕望的相思,又似有愛而不敢的畏怯驚怖,細一推敲,便猜到她相思的那位必定是她的原配夫婿許知文,那個因妻子與父親有了不倫之情而死得不明不白的大皇子。

  吉太妃見左右宮人已經退下,才跟著花解語的話幽幽道:「我又何嘗不知我這一世再怎麼富貴尊榮,也不過他人言談間的笑資?可我不過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女子而已,這一世再怎麼掙扎,都逃不過受人擺佈的命運。眼睜睜地看著夫婿死,若不是先帝相助,也差點得眼睜睜看著我孩兒死……」

  話語裡有欲訴不敢的恨意,和絲絲縷縷的絕望。

  想來當年多半是景和帝殺子奪媳,甚至連許從悅這個長孫都沒打算留著。

  本來恩恩愛愛的少年夫妻轉瞬陰陽相隔,丈夫由年貌相當的年輕皇子一下子變作白髮蒼蒼的公公。

  為了幼子生存,她還不得不強顏歡笑,媚事仇人,由著那一樹梨花壓海棠,內心的慘痛便可想而知。

  許知言雖曾利用吉太妃穩固自己的地位,但到底保下了許從悅,登基後更是帶入宮中親自撫育,未曾及冠便封作雍王,優渥遠勝其他兄弟子侄。

  吉太妃的確只是個可憐女子,無力改變命運,便竭力順從命運,依附她眼中最強大的人物,以求自身的一生平安,愛子的一世尊榮……

  木槿惻然,對她便再也埋怨不起來,遂和顏悅色地安慰幾句,又將話頭轉到音律上。

  算來三人都是深精樂理之人,說起這個來,便一時都忘了各自煩憂,倒也聊得開懷。

  眼看已近午時,許從悅始終不曾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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