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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木槿便默不作聲,跟著他往長秋殿方向行去,心頭卻兀自在猜測,方才到底是哪句話惹到了他。

  許思顏外剛內柔,性情恰與她相反,何況又比她大了五歲,尋常相處向來容讓的時候多,便是慕容雪之事令他不快,也不至於遷怒於她。

  走了片刻,許思顏才道:「我已應了母后,加封臨邛王為太傅,赦慕容繼棠無罪,繼續以其為廣平侯世子、並授官武衛中郎將。若他在北疆建功立業,另行擢遷。」

  「於是母后用膳了?」

  「用了。」許思顏聽得她話語中微帶嘲諷,心下明白,歎道,「父皇駕崩,其實她跟咱們一樣難受。她的傷心半點不假。我們尚能彼此支撐扶持,她身邊又剩了誰?她雖有些自己的盤算,但待我向來不薄。只要慕容氏那些人不做得太過分,她便是我們應該時時處處敬重的皇太后。」

  木槿點頭,「皇上所言有理。橫豎那太傅呀,世子呀,不過是些虛銜而已。只要她肯借坡下驢,先應了她又何妨!」

  太后悲痛欲絕,一兩日不吃不喝那是帝后情深難舍,任誰都無法指責一星半點;但真餓出個什麼來,便是新帝不孝,難免惹人詬病了。

  許思顏剛剛繼位,焉能留個把柄讓人指點評說?

  故而安撫住慕容雪才是第一要務。

  許思顏明知慕容氏縱容不得,還是應下這些要求,除了母子之情,自然也有這些考慮。但他聽得木槿一語道破,又禁不住瞪她一眼,「瞧你這張嘴兒刻薄的!我跟你說,再怎麼不喜歡她,她究竟是母后,不許過分了!」

  木槿道:「放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有一刀,還三刀。

  許思顏心中替她補全了後半句。

  或許因為夏歡顏的原因,入吳近四年,木槿向來和慕容雪不親。

  去年木槿小產,慕容雪不顧她身子,笑裡藏刀逼其交權,更讓木槿心生嫌隙。

  許知言病重後,二人時常見面,話語間明裡暗裡的交鋒已不只一次。方才慕容雪將一碗清粥盡數傾於木槿身上,未必不是刻意報復。

  許思顏明知自自己這小妻子也不是個好相與的,再不知是喜是愁。

  眼見快到長秋殿,那邊有太監急急前來稟道:「回皇上,蜀國太子蕭以靖前來致祭!」

  木槿不覺眼睛一亮,急奔上前要細問時,許思顏猛地將她扯住,強拉至身後,才道:「傳蕭以靖涵元殿見駕!」

  「是!」

  太監轉身離去。

  木槿兀自目光閃閃,看著他前行的方向,問道:「五哥過來致祭,為何不直接引他至長秋殿?」

  許思顏道:「長秋殿正忙亂,多有不便。我頭一次見這內兄,倒要先敘會兒話,順便問問蜀國那邊境況。這內兄是蕭尋一手教導出的繼承人,必定與眾不同。」

  木槿道:「那我先隨你去涵元殿吧!」

  許思顏低頭瞧她,眸光幽幽暗暗,半晌才道:「看你白得跟鬼似的,眼睛又腫著,怎麼見人?不如先去吃點東西,拿熱手巾把眼周敷一敷,好些再見他吧!我可不想讓他覺得我虧待了他妹妹。」

  木槿遲疑片刻,才道:「好!」

  遂與明姑姑先行前往長秋殿。

  許思顏立在原處負手瞧她,卻見她走出幾步便不由自主般放緩了腳步,抬眸凝望向涵元殿方向。

  日光下,她近日蒼白清減的面容敷了層淺金的光,又仿佛浮上了淡淡的緋。

  許思顏不由捏緊了拳,才低低吩咐稍遠處跟著的隨侍,「擺駕涵元殿!」

  ——小圓臉不許愛別人——

  昭和宮裡,桑夏姑姑正侍奉慕容雪用膳。

  慕容雪拿銀匙一小口一小口喝著,曾經明麗的雙眸依然深陷眼眶,烏洞洞的令人心驚。

  桑夏垂淚道:「娘娘早該想開些,新皇稟性忠厚,即便不是親生,想來也不會虧待娘娘,何苦為難自己?」

  慕容雪忽「咯」地一笑,嘶啞而森冷,「為難自己?我怎會為難自己?桑夏,你當我真的是想死麼?」

  桑夏愕然。

  慕容雪狠狠地吞咽著,那糯軟的清粥艱難地衝破喉嗓間翻湧的氣團,慢慢滑入腹中時,帶著被拉伸般的酸疼。

  還有淚嗎?

  當然……沒有了。

  便是有,從此也只有自己狠狠咽下。

  若再為他流一滴淚,旁人怎麼看她不知,但她第一個瞧不起自己。

  她慘然笑道:「我當然不會想死。死了又如何?生前可以相敬如賓,死後只怕連相敬如賓都做不到了吧?他心愛的歡顏早在那裡等他了,還不早早過去相親相愛,哪裡還會顧得上再看我一眼?」

  桑夏道:「那娘娘便好好活著。皇上年輕,下邊需要娘娘指點的地方多著呢!便是不喜歡新皇后也沒事,娘娘從此是太后,皇上嫡母,怎麼著也壓她一頭,她有不好的亦可慢慢教訓她。」

  慕容雪道:「我也懶得教訓誰……只是我終究不甘心,不甘心我這一輩子……」

  她不由看向宮外,看向長秋殿的方向。

  因虛弱不堪,她終究無法在那邊守靈,可眼前來來回回,都是那人翩然交錯的身影。

  或是素衣公子,溫雅病弱,笑意微微,或一代帝王,雍容沉靜,眸光清寂。

  來來回回,無時無刻不在牽引著她的目光,她的心神。

  她的眼睛裡永遠有著他,而他的眼裡從來沒有她。

  再怎麼端莊雍容,她在他面前總是那樣狼狽不堪。

  她是他的妻子,又似乎從不是她的妻子;她是他的皇后,可似乎從沒好好當過他的皇后。

  他隱忍地看著她培植心腹勢力,提拔娘家親友,極少指責,更不會斥駡。

  他只是用來霜雪般的眼神冷漠地看著這一切,然後愈發謹慎地教導愛子為君之道,同時設法壓制慕容家勢力的無限制擴展。

  一切都那麼無聲無息。

  原來就有的隔閡便在這無聲無息裡越來越深。

  彼此雍容溫和的微笑,如面具般牢牢吸附於他們的面容,再看不到一絲真心。

  她含辛茹苦替他養大了兒子,而他必定早早等候著兒子長大,長大後好告訴他,她不是他生母。

  最終連她養大的孩子也和她越來越疏遠,越來越生分。

  從錦王妃,到皇后,再到皇太后。

  就這麼一輩子,榮華富貴,萬民景仰。

  她一直想要的那個杏花飛舞裡沉默獨坐的盲眼公子,卻仿佛從未得到椅。

  一輩子,想要的終是沒有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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