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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空中飄浮的檀香和龍涎香香氣沉鬱溫厚,有種內斂不張揚的氣質。

  一如此間的主人,優雅從容,人淡如菊,但清冷一笑卻比明刀明槍帶來的肅殺之氣更令人心驚膽戰。

  此刻殿內當然並無肅殺之氣。

  吳帝許知言甚至正與皇后慕容雪悠然地下著棋。

  許知言著了一身家常的霜白衣衫,輕袍緩帶,隨意散漫,雖有些病容,眉梢眼角的淡淡倦意和淺淺細紋反讓他多出幾分雍容卻出塵的氣息;

  而慕容雪一襲深青翟衣,繡五色翟鳥,飾朱錦青緣,系白玉雙佩,雖未截鳳冠,如雲高髻上依然綰著丹鳳朝陽鑲寶大掛釵,璀璨珠輝映著柔潤肌膚,端的盛顏仙姿,貴氣逼人。

  迥然不同的氣度,卻一樣的端雅從容,唇含笑意。

  徐徐縈纏的心字篆香中,這座不知染過多少人鮮血的武英殿,居然也生生地被逼出了幾分恬淡寧謐。

  見許思顏等過來行禮,慕容雪忙叫人扶起,喚許思顏到近前來,仔細一打量,便沖許知言笑道:「到底外面不抵京城省心,瞧瞧咱們的太子,黑瘦了許多。咦,從悅怎麼也瘦些了?」

  許知言亦打量著他們,淺淺笑道:「男孩兒本該多出去走走,黑瘦些不妨。木槿,你怎麼也瘦了?」

  木槿笑嘻嘻地行至他跟前,如往日般為他捶著肩,說道:「外邊好吃的太少了,我總是吃不飽,自然瘦了!回府裡明姑姑一樣不許我多吃。父皇可得多疼我,在宮裡裡多預備些好菜式好點心,讓我吃得飽飽得再回府,省得越長越瘦。」

  許知言微笑道:「有道理!思顏,你也需多留心些,別讓明姑姑把太子妃餓著了,損了身子。何況瘦女孩兒不好生養,於延續皇嗣不利。」

  他抬頭看向慕容雪,「依依至今一無所出,大約便是太瘦的緣故。阿雪,你無事也需多勸勸,雖說女兒家容貌要緊,到底也要保重身子。自古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慕容雪笑道:「可不是呢,素常我也勸過她,可惜她心裡眼裡只有太子府,整日裡折騰著太子府的那點子事,生生把自己累得那樣清瘦。」

  木槿便低眉斂目,憂愁地嘆息道:「說起這事,我也正要回稟母后呢!依依表姐太過操勞,已經病倒了!太子心疼,正急急喚了御醫趕緊診治調理著,太子府內務都交給我先打理著。母后,我從未當過家,笨嘴拙舌的,只怕日後訛誤不少,還得求母后多多指點呢!」

  慕容雪頓了頓,微笑道:「依依無非身子弱些,哪來什麼大病?若照管不來,一起商量處置即可。」

  她憐愛地瞧向許思顏,歎道:「當日抱在懷裡只知啼哭的小小孩兒,一轉頭已是這般高大健壯的男子漢,又怎能怨得咱們老了?」

  她最後一句話,卻是跟許知言說的。

  許知言淡淡而笑,「阿雪說的是。以後這大吳,終是他們年輕人的天下。」

  那邊李隨見太子等人到了,在門口輕輕一拍掌,那邊已有一隊小太監行來,無聲無息地將一道道羹菜排到另一側桌上。

  許知言起身走過去,漫不經心地向木槿輕笑,「再怎麼笨嘴拙舌,該學的還是要學。如今不學著管理府裡內務,日後又怎麼管理後宮事務?你別忘了,如今你母后身上的擔子,早晚會落到你身上!」

  慕容雪溫婉而笑,「皇上說的是!其實我年輕時也笨嘴拙舌的,虧得皇上細心,處處擔待。」

  木槿便向許思顏一笑,「太子酷肖父皇,想來也會處處擔待我。」

  許思顏笑道:「你都這樣說了,我能不擔待?」

  卻覺背脊上被她打過的地方隱隱生痛,不由暗自腹誹,若敢不擔待,這小粉拳換作大鐵棒,憑誰也吃不消吧?

  說話間幾人已按尊卑坐了,許知言輕笑道:「都是一家人,只管隨意吃喝說笑,不用拘束。從悅,這酒是秋露白,小時候你和思顏淘氣,叫小太監從禦廚房裡偷出來喝的,就是這種。」

  許從悅忙應道:「是!」

  白皙的面龐卻已泛了紅,桃花般殷豔,更顯得一雙桃花眼瀲灩生輝。

  許思顏卻已忍不住笑出了聲。

  木槿坐於他身側,連忙牽他袖子,問道:「又有什麼典故?說來聽聽!」

  許思顏捏捏她的小圓臉,笑道:「哪還有什麼典故?父皇不是說了?咱們那時候小,不讓喝酒,所以從悅悄悄和我說,不如偷些來喝……偷酒倒是不難,藏了不被人發現也不難,難的是喝酒後不被人發現……」

  木槿立時明白過來,「必是喝得滿口酒氣,於是被父皇發現,狠狠打了一頓?」

  許思顏指著許從悅搖頭,「我倒沒醉,他這哥哥倒好,醉得東倒西歪,見著誰都上去抱著喊娘親,又抱著父皇喊爹……」

  「噗!」

  「這還不算,第二日人都說他醒了,依然送他去書房讀書,先生叫他背論語《述而篇》,他張口便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什麼論語不論語,先生你給我滾一邊去!』」

  他故意拖長聲音,仿著許從悅醉裡撒瘋的模樣,卻是惟妙惟肖,木槿早已掩著唇笑得鬢髮散落,筷上想夾的犛油雞仔夾上又跌落,再也夾不住。

  一旁的宮人們忍俊不禁,相視莞爾。

  許知言唇角微揚,邊替木槿拂了拂散落的髮絲,邊沖著許從悅無奈搖頭,「他小時候一點酒量也沒有,也敢成碗成碗喝著,也不怕醉死!」

  木槿便向許從悅一舉杯盞,笑嘻嘻道:「木槿到大吳晚,沒見過雍王哥哥喝醉的模樣呢!不如今日一醉方休,也讓木槿見識見識?」幾人原各有心思,但此刻團坐一堂,開懷暢談,笑語盈耳,父母夫妻兄弟真真是親密無間,再看不出絲毫隔閡。

  許思顏這陣子與木槿同吃同寢,倒也對她的飲食喜好有所瞭解。瞧著滿桌的菜,他先替木槿將她沒夾住的犛油雞仔夾了一大塊放在她晚裡,又為她再尋兩樣夾過去,倒也都是合她脾胃的。

  許知言正蘊了一抹笑意靜靜瞧著他們親近舉止時,許從悅已上前敬酒,又笑道:「這次太子與太子妃一起出門,同曆患難,情誼果然深厚了!早先在守靜觀時,臣便瞧著太子很照顧太子妃;後來又在北鄉同曆一場兵亂,愈發地膠似膝,臣看著就是一時半刻不肯分開的模樣,想來皇上含飴弄孫的時節不遠了!」

  許知言略略抿了一口小酒,便不敢多喝,清寂的目光在那對說笑著的小夫妻身上一掠而過,轉而問向許從悅:「他們和睦,朕自然歡喜。但說來你比思顏還大兩歲,至今虛懸王妃之位,總是不妥吧?」

  許從悅斂了眉眼,垂首道:「是從悅不孝,讓皇上、皇后憂心了!」

  許知言拍拍他的手,溫聲道:「原是一家人,沒必要這樣拘禮。若真有喜歡的女子,不妨和朕說。只需女孩兒身家清白,知書識禮,便是門第低些也不妨。」

  慕容雪聞言亦笑道:「不錯,若是門第著實微賤也不妨,只要女孩兒心性端正,願意一心一意服侍你,都可納入府中,趕緊生幾個孩兒承繼了香火要緊。」

  許從悅忙道:「從悅若有喜歡的女子,必定告訴皇上、皇后,求皇上、皇后做主。」

  他依然退回自己座位,無奈地瞥了許思顏一眼,頗有些自憐自艾的模樣。

  自是感慨自己無辜受累,想為替太子解圍,反把自己給搭了進去。

  木槿正坐於他下首,遂一邊敬他酒,一邊悄聲笑道:「你這副模樣做什麼?父皇母后不過白說了一句,又沒逼你娶親,還允你娶自己喜歡的女孩兒,哪裡不好了?」

  許從悅怔了怔,「如此,我是不是還得謝謝太子?」

  許思顏從便木槿笑得跟朵花兒似的小圓臉旁探出腦袋來,舉起手中杯盞,笑道:「對,得謝我!於是,從悅,咱們再來幹一杯?」

  許從悅連忙放下杯盞,桃花眼斜斜睨去,滿滿的警惕,「你少來耍我!休想再哄我喝醉!」

  許思顏吃吃笑道:「若你再醉,我給你換套女孩兒衣裳,想來你手舞足蹈之際,必比我的木槿還要美上許多!」

  木槿聞言,眼睛瞪得跟杏仁似的,甩手在許思顏胸前捶了兩下。

  那嬌嗔的眼神,配著許思顏包容寵溺的笑容,才真真叫印證了明姑姑剛剛說過的那句老話。

  打是親,罵是愛。

  慕容雪向許知言悄聲笑道:「看來,皇上如今可以完全放心了!顏兒很喜歡木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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