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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她怔怔地看著眼前瞬間失態的男子,「四……四歲?」

  「是,四歲。」

  許思顏平時處事,或溫文含笑,或雷厲風行,總透著股令人折服的雍容淡定。

  可此刻,他的面容如凝冰雪,深眸寂若寒潭,有著如此明晰的恨,還有……痛。

  「從我記事裡第一次看到她,看到父皇那樣失態地奔過去,一邊喊她的名字,一邊落著淚,我便知道她是不一樣的。」

  他握緊拳,眸心那泓深潭如有漩渦轉起,慢慢地旋出了某日某夕,那無聲飄落的雨絲,和點點如血紅楓。

  ***

  那時,父親許知言尚是錦王,前往滄浪城賑災。四歲的他被嫡母慕容雪抱在懷中,玩著脖子下掛的金鎖,好奇地看著如浪潮般一波波奔來叩拜的人群,然後便看到了遠處那個穿著鵝黃衣裙的姑姑。

  她半掩在紅楓後,癡癡地凝望著他,凝望著他的父親,淚水一串串地往下掉落。

  他不覺便丟開金鎖,傻傻地回望她,越看越覺得眼熟,越看越覺得難過,忍不住推他的父親,「父王,父王,那裡有個姑姑在看著你哭,看著我哭!」

  父親從人群裡抬起頭,「那裡?」

  「那裡!」

  「歡顏!」

  他失聲驚呼,推開眾人便飛奔過去。

  「父王,父王等等我……」

  許思顏邁著小短腿穿過人群,氣喘籲地趕上了父親,卻已不見了那個黃衫的姑姑。

  他的父親落著淚,從楓下撿起一方絲帕,正是原先那姑姑拭淚的。

  他去摸父親的臉,不解地問:「父王,你為什麼哭?」

  「因為父王又錯過了想尋找的人。」

  「就那姑姑嗎?她是誰?」

  「思顏,她是我們的親人。」

  「為什麼我們不認識她?」

  「因為那時,你沒有記憶,我沒有眼睛。」

  父親抱緊他,有熱淚滴在他的脖頸,聲音啞得仿佛壓在喉嗓深處。

  「歡顏,歡顏……要怎樣的情深緣淺,才會這般相念不相見,相逢不相識……」

  於是,便這樣悄無聲息地錯過了麼?她只是他們父子生命中這一瞬間的過客?

  許思顏迷茫地看向那位歡顏姑姑離開的方向,卻什麼也看不到。

  後來,回了吳都,她居然一次又一次地又出現在他們父子跟前,卻都和另一個叫作蕭尋的男子在一起。

  每次,父親在她跟前都是若無其事,寡淡如水;卻總在她轉身離去的那瞬間,緊抱著他沉默許久,那本就不甚健壯的身體甚至會微微地發抖。

  他抱著他,一筆一畫教他寫字。

  「記住,你叫思顏,思念的思,歡顏的顏。」

  他教他寫自己名字,卻在紙上寫了四個字。

  「思念歡顏。」

  然後,他的手抖了抖,筆尖一滴墨重重滴落,慢慢在那個「念」字上洇開。

  同時滴落的,是他那雙明如鏡、亮如珠的眼眸裡滾落的淚水。

  「父王……球」

  他惶惑地去擦時,父親側過頭避開他的小手,將寫了「思念歡顏」那四字的紙揉了,丟到角落裡,微笑道:「父王寫錯了,父王重新教你。思顏,意思是……時刻要思量著,日後若有出息,可建起廣廈千萬間,庇佑天下寒士俱歡顏……」

  父親離開後,他撿了那揉皺了的紙,去問據說跟了父親很久的寶珠姑姑。

  寶珠姑姑瞧了,居然也落下淚來,脫口便答道:「哪有別的意思?王爺一直只記掛著你親娘,想她回來而已!」

  她說完,自己也慌了,怔了片刻,忙將那紙收起,說道:「我信口胡說的,小世子千萬別和人提起,不然寶珠姑姑只有被打死的份……」

  他應了,自此果然從未提起,只是在和父親獨處時,悄悄地問父親:「我們可以把歡顏姑姑留下來吧?」

  父親便神思恍惚,「也許……可以試試……」

  他曾以為,他們可以把她留住。

  在父皇剛剛平定諸王之亂登基為帝后,她留在了皇宮,而總是跟在她身邊的蕭尋不見了。

  有宮人傳說,蕭尋走了,不打算要她了。

  他暗自慶倖,然後發現父親似乎也很開心。

  父親向來對母后極好,但從不曾像看夏歡顏那樣溫柔清亮,煦陽般仿佛要照到人的心裡去。

  可原來他們只有那一小段的時光,可以和她時時相見,日日相處。

  她病了好一陣,待病好了,便帶著她的大黃狗和小白猿在宮裡四處遊蕩,然後在承運門外候他散學歸來,攜了他的手陪他說笑玩耍。

  可母后怕他不夠用心,時常親身過去接他回昭和宮詢問功課。

  那時候她便站到稍遠處看著他們,仿佛有些傷心,又仿佛有些寬慰。

  母后也曾邀她一起去昭和宮,一邊將他抱在懷裡,問他今日學了什麼書,書房裡熱不熱,行在路上冷不冷,一邊殷勤熱心地讓宮人為她倒茶拿點心,問她蜀國和塞外的風土人情。

  而她向來心不在焉,答非所問,誰也不知道她在想著些什麼。

  待父皇聞訊趕來,便只能坐到母后身邊,接過母后預備好的補藥,談論些朝政之事。

  而這時候,她便徹底沉默了。

  她對著他們,抱著漸涼的茶盞魂不守舍。

  待她走後,母后向父親歎道:「皇上,看來,咱們留不住歡顏姐姐啊!她記掛著蕭尋,只怕……」

  父親沒有說話。

  這天夜間,父親將他抱在懷中,遙望著夏歡顏住的殿宇,啞著嗓子向他道:「思顏,父皇恐怕留不住姑姑……你幫父皇將她留住好不好?」

  父親憂戚的神色裡開始透出絕望,卻又隱隱有著不甘。他的手指伸出,撫上他的瓊響古琴。

  「嗡」的一聲,琴音淩亂而破碎。

  他的手顫抖著,沒有再彈下去,重重的一掌拍在瓊響之上。

  「歡顏……」

  他仿佛呻吟般壓抑著呼喚一聲,眉梢眼角緩緩漫開的,盡是苦澀之意。

  父親不開心,為的是留不住他這個所謂的歡顏姑姑……

  許思顏雖然小,卻已隱隱覺出,若是留不住她,父皇可能這輩子都不會開心。

  而他……似乎也會很不開心。

  這時他雖極年幼,卻已是太子,佈置給他的功課也越來越多,雖時常想著去看望她,可每日讀書習武之外,還得學習琴棋書畫,每次都要等到母后發話,他才有空隨著母后一起去看望她。

  而夏歡顏看著他和母后,有時還有父親,雖然應承著勉強陪他們說笑,神色越發寂寥落寞。

  他得空便悄悄問她:「姑姑,你為什麼不高興?」

  她撫摸他的臉龐,失神片刻才道:「思顏說什麼呢?看著你們一家三口開開心心的,我怎會不高興?」

  他們一家三口開心嗎?

  可他的父親明明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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