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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楊定一驚。

  長安五重寺的主持釋道安,苻堅待之以國師之禮,尋常雖也四處談禪傳經,可素來不喜招搖,也不至於出門一次讓那麼多人隨從,並且刀劍林立,如臨大敵。

  他素來機警,此時心生疑惑,即刻將華鋌劍藏到馬鞍中,又將破傘塞到秦韻手中,低聲道:「等著,或者我們能進去了。」

  在秦韻疑惑驚惶的注視中,他兜頭淋著雨奔了過去。

  待到馬車附近時,但聽刀劍出鞘聲不絕,那些隨從的塢民竟全都虎視眈眈瞪住了他,仿若只待一聲令下,便要將他剁成碎片。

  楊定不理身後傳來的秦韻驚呼,只是慌亂地向後退了兩步,驚怕地向著馬車內喊叫道:「我不是壞人啊!道安大師救命!小人神禾原信徒楊二,和朋友在這裡等人,想求大師行個方便,讓小人進堡避一下雨。」

  那些僧眾顯然都是五重寺的,有的還曾入宮做過法事,楊定這幾年常隨在苻堅身側,頗有幾個眼熟的。此時他們見了楊定,也不前來相認,只是眼光瞥處,顯然流露出一抹驚喜,很快又斂去,漠然地持傘立於雨中,念著佛,再也不看他一眼。

  有弟子撩開了馬車的簾子,露出了端眉慈目身披燦金袈裟的釋道安。

  幾十雙眼睛下,他皺起眉,正仔細打量著楊定,仿佛根本不認識他是誰。

  楊定再不信這個天下聞名的得道高僧記憶力會那麼差,心知蹊蹺,故作害怕地看了看圍繞自己的塢民們,畏怯著提醒:「大師忘了麼?小人家就住在五重寺後面的神禾原,逢時過節,小人家中都有香油錢進奉,小人楊二,聽大師講法好多次了。」

  釋道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點頭道:「嗯,這位施主,的確是我佛信徒,傷不得,傷不得。讓他們進去避雨吧,只是老衲剛取了聖土回來,生人衝撞不得,讓他們到別處住著,別來擾了我們住的禪心院。」

  塢民這才收了刀劍,有人過來將楊定和秦韻看了,見二人的確一身透濕,跟個落湯雞似的狼狽不堪,才點一點頭,道:「跟我們進去吧!只別亂跑了,擾了大師法事,可就直接拿你們開刀祭壇了。」

  佛家最忌殺生,哪有開刀祭壇的道理?

  倒是兵家,常會在出征之日以仇人之血祭旗。

  楊定滿懷疑竇,卻不點破,唯唯諾諾應了,攜了秦韻亦步變趨跟在大隊人馬的最後,進了堡去。

  不管釋道安目前在此處境況如何,他的話還是很有用的,一入堡,便有人重新給他們取了傘,換掉了那把破傘,將他們領向一處極偏仄的別院。

  楊定從沒如這麼一刻盼著能有間不漏雨的屋子容身,踏入門檻內才松了口氣,轉身又陪著笑臉,塞了一串錢過去,請送他們來的塢民為他們準備兩套幹衣服,再煮一碗姜湯來。

  塢民拈了拈手中的錢,大約在估量著值不值兩套衣服,楊定忙笑道:「等我們衣衫幹啊,我們立刻就將大哥的衣服洗淨還回去。我們出門在外,錢帛帶得不多,大哥見諒,見諒啊!」

  「算了算了,既然道安大師發了話,不和你們計較許多。」

  塢民嘀咕道:「還找溫姑爺,嘿,我們二小姐那性子……」

  秦韻的臉色發白,站在那裡揉著鼻子,也不理頭上身上滴滴嗒嗒的水。

  楊定取過幹布來,替她擦了擦水珠,笑道:「你把外衣脫了,先到裡面床上去呆一會兒,別著涼了。幹衣服送來了我叫你。」

  秦韻搖頭道:「我沒事,你……你的傷怎樣?」

  楊定將單衣解開,赤著上身擰著水,微笑道:「癒合得差不多了,不礙事。」

  秦韻望著他優美健壯的軀幹,臉一紅,轉而眼圈也紅了,卻在楊定回過頭時,揚起如芙蓉花開般的燦爛笑容,調皮地伸一伸舌頭,然後才踏入里間的屋子,關上破舊的門扉。

  這場雨下到入夜後才漸漸地歇止,但秦韻要找的溫融一直不曾來過。

  此時二人俱已換上了一身農家舊衣,臉色都不太好看,總算塢民送來的姜湯有效,秦韻打了兩個噴嚏,倒也沒出現明顯的著涼症狀。

  吃了極粗疏的晚飯,秦韻便忙著烘乾補綴著原先楊定在前面集鎮給她買來的女裝,大約是嫌堡民送來的衣衫太過破舊,怕被溫融嘲笑。

  楊定從不計較衣食,加上對釋道安之事心有疑竇,不想引人注目,倒能一身破衣安之若素,但溫融這般不將秦韻放在心上,他心中自是不悅,見秦韻還是一邊拾掇衣裳,一邊向著他笑語晏晏,渾然不知前途多艱,簡直有點無奈了。

  他問道:「韻兒,你這位溫大哥,當真說過娶你麼?」

  「嗯。」

  「什麼時候的事?」

  「兩三年前吧,當時他還沒離開家鄉……」

  「兩三年前……」

  「後來他出門謀功名,幾次寫信回家,也問到了我,還捎過一對蓮花銀簪子給我,說想著我。這都是他母親親口和我說的,不然我哪知道他在蔡家塢啊……」

  「也就是說,你根本不知道他已經成了親?」楊定歎氣。

  「……」秦韻默默咬著線頭,撅了撅嘴。

  「現在知道了,你準備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看他肯不肯留我做偏房吧!」

  秦韻繼續打量著手中的衣衫,很輕鬆地拋出這句話,若無其事地哼著曲兒。

  楊定氣結,冷冷看她一眼,立起身便出屋去,邁腿走向自己住一旁的破舊小耳房中去。

  這時,秦韻委屈的聲音很低地縈了過來:「我是庶人的女兒,他是武將的兒子,他家是不肯娶我做正室的……」

  楊定說不出是可惜還是難過,只覺這秦韻比碧落還要不值。縱然慕容沖差點把碧落給殺了,至少他極在乎她,寧可她死了都不願她離開自己。溫融卻明知她來投奔自己,還能因為一場大雨棄之不理,由她受罪。

  他遇到的女人,似乎一個個都喜歡自討苦吃。

  不過他雖然聰明,到底忘了問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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