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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楊定並不說話,半瞑著目,默默等待後背傷口尖銳的疼痛慢慢地舒緩過來。

  偏生秦韻見他不理會,只當他還在生氣,絮絮地繼續說道:「這些鮮卑人,當真壞得很……他們沖入我家時,我們一家人分散著藏了起來,母親帶我和弟弟躲在柴垛裡,父親帶哥哥、姐姐衣箱中。結果他們被發現了,父親和哥哥當時就被刺死了,而姐姐……母親捂著我和弟弟的嘴,眼看著姐姐被他們欺負,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淚花直滾,臉上卻笑了起來:「你說,我剛才是不是做了件好事?如果沒把她們救下來,她們落到這些畜生手中,豈不是落得和我姐姐一樣下場?」

  楊定看著她淚水中依然很明亮的笑容,歎氣道:「我沒說你做得不對。只是我不明白,你怎麼還笑得出來?」

  秦韻笑道:「哭著也是過日子,笑著也是過日子,既然我能活下去,本就證明了我比死去的許多人要幸福,我為什麼要哭著過日子呢?」

  她不單自己笑著,還將雙手撫上楊定的唇角,按著往上彎去,笑道:「看,你笑起來比悶聲歎氣要漂亮多了。對了,看你這裡的紋路,咦,應該是笑紋吧?你應該是很喜歡笑的吧?可我為什麼瞧你笑得那麼少?連第一次見到你時,你的笑容看來都那麼苦巴巴的,害我把神仙當成了收魂魄的無常鬼……」

  這幾年楊定心心念念都是那個清冷素淡的影子,從沒見過這樣活潑愛鬧的女子,給她滿臉搓揉得哭笑不得,果然笑了起來,額上的汗水卻已直滾落下來,滴在秦韻的掌心。

  他的笑容說不出的清澈柔和,連那汗水都似濕潤潤地直沁到人的心裡,秦韻心神一恍惚,竟看得有點發呆,白皙皙的手雖然還捧著他的面頰,卻已鬆開了力道,不自覺地去拭他鬢邊的汗水。

  這時,只聽楊定說道:「丫頭,真的不想我變無常鬼麼?」

  秦韻回過神來,雙手猛地一縮,搓揉著散亂的衣衫,嘻嘻笑道:「你這麼厲害,怎麼會變無常鬼?」

  她雖裝得若無其事,不想讓楊定發現自己的失態,但自覺臉上竄燒,想來多半已滿臉漲紅了。

  楊定心思靈巧機敏,不是沒發現秦韻神情有所異常,但他看似嘻笑不羈,實則是個厚道人,絕不會無故讓一名女子受窘,只是虛弱地再次笑了一笑,說道:「可以請你幫我裹下傷麼?」

  「傷……什麼傷?」

  秦韻愕然,上下地打量著楊定,似在尋找著他的傷處。

  楊定扶著樹干支起身,背向著秦韻,邊解單衣邊說道:「是舊傷。我包袱中有個油紙包,裡麵包著傷藥。」

  秦韻一眼望到楊定濕了半個後背的血漬,頓時呆住,笑容盡數斂去,一隻手不自覺地塞入齒間,深深咬住。

  楊定正擔心這少女方才把膽量全給耗光了,這會子給鮮血嚇壞了時,身後傳來匆匆的腳步聲,接著是衣角被剪開,熟練撕裂的聲音。

  血漬被輕巧拭去,藥粉撒在浮動著的傷疤開裂處時,楊定忍不過那疼痛,身體震顫了一下,雖沒痛哼出聲,卻也發出噝噝的吸氣聲,額前背脊,又在滲著冷汗。

  這時,小小的手指,柔柔地在傷口附近打著圈兒,用細細的輕癢,減輕著藥粉刺激血肉的刺痛。

  楊定正覺稍稍好些時,有溫熱的水滴落到了他的肩上。

  他想起秦韻這會子安靜得出奇,既不說話,也不談笑,疑惑地微側過頭,喚道:「韻兒?給嚇著了?」

  身後靜默了好一會兒,一根從衣角撕下的布條覆到了他的傷處中,小心地纏繞著。

  同時,秦韻沙啞著嗓子笑了:「我才沒給嚇著呢!別忘了,我可是死人堆裡爬出來兩回的人物了!」

  那種驕傲的口氣,帶了點稚氣的得意,卻讓楊定聽出了某種不分明的故作輕鬆。

  他轉過頭,秦韻的眼睛紅紅的,臉上卻掛著笑,並看不出什麼驚嚇害怕或悲傷難過來。

  裹好傷,她俐落地為楊定披上件乾淨的單衣,笑道:「你受了傷,也不告訴我。下麵我來騎馬,帶你找個地方落下腳,休息兩天再走吧!」

  楊定將她一打量:「你會騎馬麼?」

  秦韻睜大眼,尷尬卻不認輸:「我……我可以學嘛!」

  她的瞳色和碧落一樣地深黑,卻不像碧落那般黑得不見底,讓人注視得久了,不自覺地也會深沉絕望起來。

  她的那種黑,帶了水晶一般的透明,隨便哪裡的春色或陽光,都能輕易地透入,並輕易地折射出來,映暖在那張嬌俏白淨的面龐上。

  楊定不忍嘲笑她這份心意,拍拍她的頭,道:「沒空讓你學了。西燕軍發現有騎兵未回,多半會派人手出來查探,此地不宜久留,還是我先帶你走吧!」

  他說著,便躍上了馬,讓秦韻坐於身後,撥馬便走。

  一路之上,秦韻依舊摟著楊定腰肢,只是比原先摟得更緊些,像是希望能把自己的一分力道轉到驅馬上來,好讓楊定少一些劇烈動作,少一點疼痛。

  她沒有再唱小曲兒,大部分時間都很沉默,不時將手輕輕撫住楊定傷處附近,終究還是忍耐不住,問道:「阿定,是誰將你傷成這樣?」

  他們一路同行不久,楊定並不太說話,看來不過是個匆匆趕路的過客,隨手揀了秦韻這個包袱,順帶捎去長安罷了,並不曾和秦韻提起過自己的身份,目前同樣沒覺得有必要和這小丫頭提及涉及大秦公主和西燕慕容氏的恩怨,懶懶地也不願回答。

  秦韻並不沮喪,依舊小心的摟緊楊定,仿佛這樣便可以讓楊定的疼痛減少些一般。

  傍晚時候,秦韻再三催促楊定提早休息,楊定方才找了處相對隱蔽的小樹林,駐下馬來,秦韻立刻很勤勞地安頓楊定在一處山壁邊靜臥,自己忙著生火打水,喂馬取乾糧。

  楊定深知自己重傷未痊,也怕在這刀兵四起的時候病倒,將隨身帶的療傷丸藥服了兩粒,便靜靜臥著,由著秦韻奔來忙去。這少女並不懂武功,也不會騎馬,連身形也比碧落矮瘦不少,但她經了一天奔波,小心服侍著楊定擦洗飲食,並不流露半點疲累之色。

  睡到半夜時,楊定被身邊一團溫熱驚動,微睜開眼時,卻是一女子蜷臥在自己身畔,黑亮的眸子泛著愁意,皺眉正向他凝望,忽見他睜眼,紅菱般的唇角揚起,向他極明亮地一笑,連周圍的夜色一時都淡了好些。

  「我給你拿點水來,喝了應該會好點。」

  秦韻應該並不曾睡著,翻身取了早就備好的水袋,小心將楊定扶起,一邊將水袋遞到他唇邊,一邊拿手去試他額上的溫度,歎道:「怎麼還覺得挺燙人的?喝了快些再躺下,明早一定便好了。」

  山林清寂,夜風剪剪,天氣並不很好,黛雲遠淡中,一輪弦月曳著淺淺的光暈,投到眼前女子的面頰,泛著月下梨花般的皎潔和柔白,連眸子的顏色,也比白天來得深邃,依稀便是碧落抱膝獨坐於院中,帶了微癡的迷幻,賞著世外桃源的清風朗月。

  楊定默默喝了水,望著依在他跟前的秦韻,不覺伸出了手,輕輕撫上秦韻的面頰。

  秦韻的長睫如翅翼輕顫,卻沒有躲閃,只對著眼前這年輕英挺的男子嬌憨一笑。

  一對梨渦,深深如醉,正落在楊定掌間,正如當日的伊人。

  楊定呼吸忽然便粗重起來。

  「碧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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