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風暖碧落 | 上頁 下頁
一五八


  楊定徹底無語。

  但感覺還不錯,至少有個人在耳邊這麼聒噪,那個清冷幽涼的影子,便不會一直浮在腦中,蕩在心口,讓他時而悶疼,時而銳痛……

  暮色降臨時,他們找到了一處溪水,楊定料秦韻的行李已全失落了,遂將自己的衣衫取了一套給他,讓他去洗澡。

  秦韻接過,笑道:「我的行李似乎給鮮卑兵帶走了,以後見著我朋友,我把衣服還你。嗯……這個,我也沒吃的……」

  楊定拍拍他的腦袋,說道:「放心,餓不著你。我們先洗個澡,呆會就上來吃東西。」

  他說著,正要解衣帶時,秦韻卻似想什麼般怔住,忽然叫道:「阿定,你到別處洗好不好?我不習慣和不認識的人一處洗。」

  楊定皺眉。

  這少年分明只是個庶族平民百姓,家中應該窮得很。

  他甚至可以料定,他很可能是前往長安途中把衣食用盡了,才不得不暫時滯留在那處塢堡。

  鮮卑兵要糧草要財物,可沒聽說要搶破衣舊衫的。

  他哪裡來的那麼多規矩?

  秦韻撲閃著眼睛凝望著楊定,顯然看出楊定有點不高興,忙著又央告:「你就讓我一個人洗吧!我身上也髒,全是腥味,你不怕聞著噁心麼?」

  楊定搖搖頭,也不說話,自去系了馬,另尋適合地方下水洗浴。

  後肩背被深深紮傷的地方已經結了痂,動作時依然會隱隱地疼,但那種疼痛比起心頭不時被人撕扯般的疼痛,實在已算不了什麼了,獨結痂處發著癢,一時抓撓不到,十分難受,也不敢貪涼快在溪水中久泡,不久便起身換了衣衫,找一處平整地面,鋪上薄席,又上風口引了火,生了草煙熏著蚊蟲。

  正要先行臥下休息時,溪邊傳來一聲尖叫,很清脆,很恐慌,正是秦韻的聲音。

  楊定嘆息。他自己傷勢未痊,帶了這麼個小傢伙上路,也不知是對是錯。

  立起身飛快奔到溪邊時,秦韻正披著濕漉漉的頭髮,赤足披著他的寬大衣衫,踉踉蹌蹌奔上岸來。

  「怎麼了?」楊定問道。

  「啊,有……有蛇……」秦韻驚惶地用手指著溪水的方向:「我嚇得連鞋子都沒敢拿,就跑上來了。」

  「這荒郊野外的,夏天怎會沒有蛇?」

  楊定說著,到溪邊找著秦韻的布鞋,往岸邊走時,卻忽然怔住。

  淡淡的月光下,秦韻正手忙腳亂地扣著衣帶,但他的身軀與楊定相比實在太瘦小了些,加上楊定的交領袍領口甚低,空落落掛在身上時,某些不可能屬於男性的弧度便清晰畢現。

  何況,此時,他的頭髮披散,乾淨的臉龐潔白如玉,楊定便是再心不在焉,也知自己看走眼了。

  眼前這個話很多的小傢伙,分明是個已經長成的二八少女。

  秦韻抬眼,看到了楊定瞪住她的吃驚情形,頓時臉一紅,做一個鬼臉,尷尷尬尬地笑了起來。

  月上柳梢,風動青絲,那少女笑容明媚如春,眸子如黑珍珠般燦亮著,頰邊更有一對深深的梨渦,如盛酒意,望之欲醉。

  楊定手中的布鞋不自覺跌落在地,呆呆地望著秦韻,也似飲了醇酒,滿心綿綿欲醉。

  多少時日以來,楊定一心盼望著的,便是在另一張色若梨花的容顏上,能夠出現這樣飽含春意的深深梨渦。

  可她的笑容總是太少,連眼神也永遠凝著冰,永夜般幽黑著。偶爾的幾次笑顏如花,連同那深深梨渦,早已刻在他的心上,並忽然地與眼前的少女重合。

  秦韻見楊定失神,也不好意思起來,低了頭跑過來,匆匆撿了跌落在地的布鞋穿了,才訥訥地問道:「你怎麼啦?」

  楊定恍然大悟,忙別過臉去,負了手苦笑:「你是個丫頭?」

  秦韻鼻子皺一皺,帶了幾分淘氣的得意,笑道:「我沒說我不是個丫頭啊!我只是不敢穿女裝趕路,才換了我弟弟的衣物出來。」

  她垂著頭,用力將衣衫往上拉著,試圖掩住太過暴露的肩頸,狼狽地嘀咕:「你的衣服太大了。」

  楊定蹙眉,道:「先去睡吧,明日如果經過大些的城鎮,我去你找兩件小些的衣衫來。」

  秦韻笑著應了,一眼看到鋪得整齊的草席,歡呼一聲,即刻撲到席上,打了個滾,才翻身坐起,笑嘻嘻地湊到楊定身畔,幫他從行李中取出乾糧和飲水,一起吃了,才舒適地歎一口氣,臥下睡覺。

  楊定默默坐到一邊倚樹休息時,秦韻支起身,低頭再看看並不寬敞的草席,笑道:「我再向你借件外衣好不好?」

  不待楊定答應,她已從楊定包袱裡抽出一件衣衫來,鋪在離草席距離半尺的地方,自己窩上去睡了,悶悶道:「我知道你嫌我髒,我睡遠點就是,不占你的地方。」

  楊定走過去,拍拍秦韻的頭,道:「我沒嫌你髒。你是個姑娘家,我總不能和你擠張席子吧?」

  秦韻的臉不知不覺紅了,將頭悄悄地埋到自己的手臂下,她低低道:「我們家很窮,我和姐姐、弟弟擠一張床,哥哥去年才搬到新蓋的耳房裡住,原來也是睡在一處的,有什麼啊……」

  楊定心神只是倦怠,料想她原來粗生粗養慣了的,不抵碧落自幼在慕容沖身畔,雖習了一身好武功,生活習慣上卻多少沾了慕容皇室的精緻,遂也不再客套,自顧在席上臥下。

  §情永韻如歌——青杏兒 多情卻被無情惱

  睡至半夜,只覺腿部有些沉重,忙睜眼時,卻是秦韻不知什麼時候滾到了自己身畔,一條腿以很曖/昧的姿勢掛在自己腿上,熟睡的臉龐安謐而紅潤,頰邊似還隱著一點笑意,梨渦微微地陷著。

  當日他千里相伴,護送碧落去南方尋苻堅時,那個平日清冷地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女子,也曾這般不知不覺地靠近他,用很不雅的姿勢掛到自己身上,與他偎依著汲取彼此的溫暖。

  可那是冬天,那樣寒冷的氣候,兩具軀體相互吸引靠近是人之常情,現在卻是這樣的大熱天,這丫頭不嫌熱麼?

  楊定正想將她推開時,又默然頓住,手指緩緩撫向那細嫩的頰邊連睡時還凹陷著的笑渦。

  如果她肯這般笑,如果他離開她,她能這般笑……

  他便是飲下那爵絕酒,大約也沒這般不甘而揪心吧?

  不過,那是她自己的選擇了,幸或不幸,都已不是他所能干預的。

  飲下那杯酒,捨下那糾纏不清的流蘇劍穗,他與她再無干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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