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風暖碧落 | 上頁 下頁
一五六


  但如今,已再沒有苻氏的大秦江山。

  又一年春來到,天闊雲高,溪橫水碧,黃鸝翩翩,桐花爛漫。村頭村尾,開遍了桃花杏花,芳景如屏。孩童的打鬧嘻笑聲,透過花枝樹叢,回蕩在村子的每個角落。

  一隻大黃狗從耳房破了的門洞裡鑽出,拉直兩條前腿,伸了個懶腰。四五隻花的黃的小狗「汪汪」地叫著,緊跟著從門洞裡鑽出,圍著大黃狗轉悠,扭著圓滾滾的身軀。

  大黃狗搖搖尾巴,丟開它的小狗,趴到兩個主人身側。

  它的男主人正卷著袖子,幫它的女主人洗滌著濃密的長髮。

  院中種有老杏,長勢極好,正很湊趣地送下一片又一片的花瓣來,每瓣都若一個淺淺的笑靨,帶了春日清新的氣息。男子含笑將那春日的笑靨,一瓣瓣拍入女子的髮際,揉入細細的清芬芳鬱。

  忽然,男子頓住了手,拈住了一根細細的發,輕笑道:「碧落,你有白頭發了。」

  他的笑容很清爽,很乾淨,有著和春日陽光般的暖意。可能笑得太多了,眉梢眼角,已有了細細的紋路,灑脫之中,便多了些令人安寧的沉穩。

  碧落抬起頭,望著那根細細的白髮,眸黑如夜,亮若明珠。

  「有了白頭發……是好事麼?」

  「是,是好事。我會一直幫你洗著,到你滿頭青絲,變成蠶絲一樣的雪白。」

  ——番外——

  §情永韻如歌——憶秦娥 西風殘照笑如歌

  東晉太元十二年,曆城。

  霜風淒緊,梧葉飄黃,秋色已濃,秋意已深。

  一輛朱蓋翠幄的馬車緩緩在一處修葺齊整肅穆的陵墓前停住,十餘名早在墓前守候的侍從齊上前拜見:「參見主上,王妃!」

  「免禮,都備好了麼?」

  楊定一襲素色長袍,從車上踏下,清澈的眼睛在翠柏叢菊間的漢白玉雕花墓碑上轉過,已蒙上一層憂傷和悵惘。

  立刻有人上前答道:「回主上,都備好了。」

  楊定便點頭,轉身撩過簾子,微笑向內喚道:「碧落,出來了。」

  蒼白瘦巧的手伸出,搭在楊定臂上,雪青色的雲錦袖子拂在楊定掌心,涼而軟。

  楊定輕輕一笑,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扶下了車。

  發黑如墨,眸黑如夜,雪青雲雁紋暗花大袖襦裙,淡紫絲質披帛,襯著一貫的雪白容顏,這個往日總是劍不離手的女子,居然顯出幾分如不勝衣的柔弱。

  「楊定,這是哪裡?」她迷茫地轉動著眸子,看著蒼瞑的天空,寂寥的山色,輕輕道:「這裡……很悲傷。」

  「因為韻兒,所以悲傷。」

  楊定用自己溫熱的掌心,貼住著她微涼的手指,牽著碧落,走到那擺滿祭品的墓碑前,柔聲問道:「碧落,還記得韻兒麼?」

  碧落迷惘地望著楊定:「韻兒,是誰?望兒已經死了,你告訴過我。他……他是再也回不來了。可韻兒……是誰?」

  「韻兒……」楊定接過隨從遞上的香,躬身插到香爐中,望著漢白玉碑上親手所刻的幾個字,差點忍不住自己的淚水:「她是這世上最好的女人。」

  「最好的女人……」碧落喃喃地重複一遍,慢慢走上前,蹲下身來,一個字一個字撫摸著,辨認著,然後念出口去:「楊門……秦氏夫人……之墓,夫楊定……泣立。」

  「秦氏夫人?」

  碧落側著頭,蹙眉細想,黑黑的眼珠沒有了以往的清冷,卻始終彌漫著尋不出前路的惶惑,和讓人心疼的脆弱無依。

  楊定如被蠱惑般,不由走到她的跟前,捏住她的手指,在墓碑上的字上輕輕描摹著,低低說著:「對,秦夫人,秦韻,我們的韻兒。記得嗎?她一直叫著你,姐姐,姐姐,寧可自己擋到刀鋒前,也不肯告訴壞人你去了哪裡……」

  碧落眸子裡有什麼跳了一跳,恍惚看到一個面如芙蓉的緋衣女子,笑意盈盈,沿著回廊向自己奔來……

  「我似乎記得了,可……記不清……你認識她很久了麼?比我還久麼?」

  「哦……」楊定扶了她,靠在秦韻的墓碑上坐下,撫摸著冰冷的墓碑,想著那雙春光洋溢的笑臉,微笑道:「也不多久吧!她只陪了我一年。可對於她,一年,已是一生……」

  西風禾黍,秋水蒹葭。

  老樹寒鴉外,長空嚦嚦,正雁落平沙。

  侍從不知什麼時候已悄然避開,絕不去打擾深受擁戴的隴西王和他唯一的王妃相依相偎,喁喁細語。

  楊定說,太元九年的那個夏天,那個他一生中最灰暗的夏天,他決意放開清冷冷的碧落時,遇到了一個活潑潑的少女,她的名字,叫做秦韻……

  楊定第一次見到秦韻,是在一個剛被鮮卑人屠盡的小小塢堡中。

  殘照當頭,流霞碧紅,照著滿地死屍和鮮血的塢堡。鳴蟬聒噪,啼鴉厭人,更顯得這裡地獄般了無生機。

  本該是炊煙嫋嫋,各家呼兒喚女預備納著涼吃晚飯的時候,卻只在一夕之間,莫名被刀戟加身,從此再不用為生計操勞,再不用為瑣事愁苦,更不用窈窕淑女求之不得而煩惱。

  楊定牽著馬,緩緩在死屍堆中走過,本是滿懷的悲涼,忽然被自己的最後一個念頭驚住,一邊壓抑著因異味而湧起的反胃,一邊自嘲地輕輕一笑,眼底影影綽綽,盡是碧落惶然依在慕容沖身後的容顏,連再抬頭看他一眼也不肯,只與她的沖哥十指相扣,低低敬他一杯絕情酒。

  喝了銀爵中的酒,從此便情斷義絕,縱使兵戎相見,也兩無怨尤。

  兩無怨尤麼?怎能兩無怨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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