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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楊定仿若給燙了一下,低下頭瞧時,碧落潔白的面頰被門外的月光照著,敷著一層脆弱的流光,眼中的晶瑩平白讓她的眸子多出幾分尋常時沒有的柔美動人,不覺便張開雙臂,將她緊緊擁到懷中,柔聲勸道:「不用想太多。三殿下一出事,明日一早軍中必會重新安排調防。估料在辰時之後,天王便能把這事處理妥當了,你就入宮去陪陪他。」

  碧落點頭,答應之聲極含糊。然後她才意識到,她正窩在楊定溫暖的懷中,滿是淚水的臉埋在他的衣物中,連聲音都給掩住了。

  她不覺抬起頭來,望向楊定。

  楊定也正凝視著她,眸光清亮溫柔,帶了煦和的暖意,不見了尋常見面時的疏離和客套,依稀又是往日那個肯伸出臂膀明裡暗裡護她惜她的那個楊定,隨時會揚起唇來,綻出乾淨明朗陽光般的笑容。

  二人對視片刻,楊定首先悟過來,身軀一震,立刻放下了環住碧落的手臂,站起身來扶她:「先去床上躺著吧,地上涼。」

  這時宮燈已經燃盡熄滅,碧落垂了頭,起身摸黑臥到床上。楊定看她睡了下去,方才起身離去,卻也懶得再點燈。

  幽黑的光線下,他的步履掩不住的疲乏倦怠。

  他正當盛年,武藝高強,讓他疲倦的,應該並不僅是身體上的勞累吧?

  「楊定!」

  眼看他快走出屋去,碧落忍不住又叫住他,問出了想問卻一直沒能問出口的問題:「我真的……惡毒嗎?」

  楊定頓住身,微側過臉,被月光襯出的俊美輪廓久久地凝滯,散落的髮絲被過戶的夜風吹拂,一層層的掠舞著,平添了一層層的落寞無奈。

  「你怎會惡毒?」

  他似在問著自己,又似在問著碧落,悠長的嘆息在黑暗之中緩緩地吐出:「錯的是我,妄念太深,執念太重。」

  他踏出屋,小心帶上門,「吱呀」一聲,將他自己和清淡的月光隔絕在外。

  是什麼妄念?什麼執念?

  其實碧落還想再追問,可終於沒有追問出口。

  問了又如何?

  答了又如何?

  他已不是當初的楊定,正如她不是當初的碧落。

  撫上高隆的腹部,不期然又浮上了慕容沖清雅絕俗的淺笑面龐。

  當了西燕皇帝的慕容沖,還是當初的慕容沖麼?

  是懷抱三千佳麗,將碧落棄在腦後?

  還是聽說碧落另嫁楊定,日日切齒痛恨,恨不能將碧落真正釘死於棺木之中?

  日復一日的安寧恬淡生活,仿佛淡化了所有刻骨的愛,所有嗜心的恨,讓碧落漸漸覺得自己麻木了,只是憑著本能,想找一個溫暖結實的肩膀,在孤獨無助時可以靠一靠。

  她找到了麼?她不知道。只是在一個噩耗,一次擁抱之後,她一夜無眠。

  第二天上午,碧落進了宮,逕自讓人抬了輿乘,前往關雎宮。

  她令人打探到的消息,苻堅在兩儀殿重新安排了防務後便去了關雎宮,一直不曾出來。

  李嬤嬤和雲嬤嬤早已知道了碧落身份,自然飛快將她放入,卻帶了幾分愁意,指了指宮內的石山。

  碧落沿了蹬道踏上當年夜遇苻堅的那座石山,遠遠便見苻堅孤零零一個人立於亭中,遙望著西北的方向出神,不時發出無意識的零碎咳嗽,那身簡樸青衫包裹下的身軀,更顯得衰邁蒼老。

  「父王,高處風大,若是咳嗽,還是到下麵歇著吧!」

  碧落走過去,額間已微微冒汗。

  苻堅回頭見了碧落,看了看她的肚子,雖然穿著寬大衣衫,用披風半掩著,可近處依然一眼可見其累贅高挺了。

  「你這麼重身子,又跑來做什麼?」

  他皺眉,拉她在亭中坐下,眼底卻有一絲寬慰。

  碧落微笑道:「我在家裡悶了,楊定讓我多走動走動。父王在看什麼呢?這一年又一年的,桃花又謝得差不多了。」

  苻堅目光縹緲起來:「哦,朕在看……西北方的一處地方……」

  碧落心中一跳,脫口道:「父王,阿房城畢竟只是彈丸之地,堅持不了多久,慕容……他們早晚會回他們的關東去。」

  苻堅的目光驟然銳利,冷笑道:「哦?你以為朕在看阿房城?呵,朕知道慕容沖那小子恨死朕了。朕這一輩子看錯了很多人,尤其是他,朕居然把他當成只知吟花弄月的無知少年,著實錯得離譜,乃至今日被他逼到這等窘境,也是當有此報!只不過,他被朕當作女人睡了好幾年,即便當了什麼狗屁的草頭皇帝,也不過是個讓人戳脊樑的男寵皇帝而已!說不準下次再打敗仗,仗著一副好皮相邀寵取媚,讓幾個大男人睡上幾夜,還可反敗為勝呢!」

  他哈哈大笑起來:「朕居然以為這狗東西會念舊情,去年特地把初相遇時的袍子翻出來贈他,還真夠可笑的!本該賜他些女人衣冠脂粉,多讓他顯顯本色才對!」

  他雖笑得開懷,碧落卻沒應和他,黑黑的眸中漸漸湧上淚水來。

  苻堅不覺沉了臉:「哦?你還念著那廝的好麼?朕聽說楊定對你不錯,雖然不大留宿在你房裡,可你吃的用的,全是府中最好的,再艱難也不肯讓你受半點委屈。」

  「是……他很好,女兒很知足。」

  碧落強笑著,將淚水逼回去,再不敢說,她的淚水,只為苻堅一反常態的破口大駡,只為一個女兒對於父親的心疼,還有,對於他和慕容沖那種已經無法評述的複雜關係的痛心。

  苻堅面色略霽,重又站起身來,指往西北方:「朕在看……五將山。若有機會,朕真想去一次,去看看,你母親最後呆過的地方,還有……安葬的地方。」

  苻堅再沒有提起慕容沖或苻暉的事,反而回憶起很多很多年前,他和他溫雅的青衣兄長、淘氣的不言表妹。

  零零星星的過往,積了歲月的沉澱,泛著美玉般的光華,清潤如一縷甘泉。

  當山河破碎,家人零落,他還在懷念,懷念年少時最誠摯卻最苦楚的那份感情,居然,無怨無悔。

  到傍晚回去時,碧落又轉到奶娘家去瞧了瞧,卻見家中更是緊巴,隱隱聽得說,有貧窮的人家,實在沒法活了,甚至有易子而食的,讓人不寒而粟。

  當此困境,想幫太多人自是不可能了,碧落回到府中,便先去見秦韻,讓她叫人送些糧食到南城奶娘家去。

  秦韻略一猶豫,便傳人快去準備,然後又對了銅鏡發愁。

  碧落奇怪,問道:「怎麼了?」

  秦韻愁道:「我怎麼覺得我這些日子越來越醜了?」

  碧落不覺失笑:「有了身子,自然會憔悴些,生下孩子來不就好了?何況你又不是不知道楊定,他哪會計較心上人的容貌?」

  當日碧落被他從棺木中抱出時,早已醜得沒有人形了,他還不是一樣當成寶貝般看護著?若不是後來碧落著實太傷他心,只怕他還會這樣護著她吧?

  「可我不是他的心上人。」

  秦韻撅起嘴,將鏡子反轉過去,撐著下頷望向碧落:「他只喜歡我笑得漂漂亮亮,說我一對酒渦兒和姐姐一模一樣。」

  碧落震驚得猛地坐直身,驚動了腹中胎兒,不知是伸了拳還是踢了腳,把碧落痛得臉色發白。

  秦韻大驚,忙撲過去叫道:「姐姐,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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