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風暖碧落 | 上頁 下頁 |
一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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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暉皺眉盯著前方,冷笑道:「瘋牛陣麼?小小一個鄭縣,不知慕容沖搜羅到了多少瘋牛?正好咱們缺軍糧了,下令將士們,殺牛!」 若是天下承平,正當壯年的耕牛是禁止屠宰的;但此時法度已亂,連人命都已輕若螻蟻,又要耕牛何用? 這灰包火牛的攻勢可以一時亂秦軍陣腳,但以慕容沖所能搜羅來的耕牛數,只要秦軍鎮定應對,雖會付出一定代價,卻的確能讓全軍加餐一頓香噴噴的牛肉湯了。 楊定眼看湧入谷中的秦軍越來越多,心中一跳,叫道:「三殿下,若是我們大軍堵在谷中,前有瘋牛和燕軍圍堵,後面燕軍再行包抄,咱們就身處險境了。不如先退兵觀察片刻為妥!」 「退兵?」苻暉驀地抬頭,眸中是惻惻的冷意:「我討厭任何人要求秦軍後退,更不喜歡曾經稱霸一方的宗主後裔要求秦軍後退,即便是你,楊定!」 楊定悚然而驚,猛想起淝水大戰一退而成千古遺恨之事,垂下眼,暗自嘆息一聲,默然不語。 苻暉話得雖是冷厲,倒也不是沒將他的話放心上,斥責了楊定,轉頭又下令:「快,傳下令去,令後軍原地休整,做好戰鬥準備!」 說這話時,給堵在谷中之人已有近六成了。而前方瘋牛吼聲越來越小,顯然已被消滅得差不多了。 苻暉覺出佇列略略鬆動,帶了楊定趕上前幾步,隱隱見到前方雖是混亂,卻在有條不紊地搬開牛馬和傷亡秦兵,清理著路面,眼看快疏通峽谷,大軍可以穿越,猛地又聽得前方大片的駭叫。 塵埃漸定,雲色漸清時,前方路上忽然奔來大片牛車,密密麻麻鋪陳在山路左近,秦軍將領覺出不對,迅速上前截殺時,駕車的那些小個子燕兵,跳下車去,靈活地穿插在車轅奔牛間,飛快跑去。 剛將堵塞的奔牛解決,又來了不知幾許的牛車,生生地將谷口重新堵上! 叫秦軍駭叫的,不是谷口被堵,而是車上的「貨物」! 不是錢帛,不是糧草,不是金銀珠寶,而是女人! 沒有罩上幃幔的牛車,用木條胡亂釘了牢固的柵欄,裡面全是橫七豎八衣衫不整的氐人婦女,每車七八到十來個不等,俱給縛了手腳,卻未塞上嘴,一看到秦軍的旗幟,如見到親人一般,壓抑著的嚶嚶哭泣,頃刻化作不加掩飾的嚎啕痛哭,和充滿著求生冀望的呼救,伴了一張張滿是淚痕的年輕臉龐,一雙雙委屈卻信賴的眼睛,透過刻了新鮮刀痕般的柵欄,向秦軍哀哀傳遞。 趕在最前面的秦軍在駭叫之後,前路領軍將領最先回過神來,急急喊道:「救人!將牛車推邊上去!」 這正是秦軍本能想去做的,已經有不少人將殺敵立功的寶貴精力用到了大砍牛車木柵上。 救人,本是人的天性;不管是殺敵報國,還是被迫從軍,只要是人,他們首先想到的,都不該是殺人,而是救人。 可那牛車足有兩三百輛之多,哪是一時半會能疏散得了的? 苻暉、楊定已看清前方情景,相視一眼,便清楚地看到了對方眼底的恐懼和擔憂。 先是瘋牛堵道,再把牛車中的女人推到前方,他們實在無法騙自己,那只是慕容沖的一時無聊。 楊定正要再諫苻暉退兵時,忽聽那無數婦人哀嚎聲中,傳來張揚得近乎瘋狂的齊聲歡呼,忙抬頭時,一面鮮紅的纛旗隨同高揚,矗立在蒼茫的翠山濃綠間,耀眼奪目得似與西天晚霞融為一色,競奪天地豔華,又似誰風姿秀逸地負手而立,素影翩然,快意地看眾生揮灑鮮血,垂死呼嚎,笑靨終於輕淡綻開,浮上明豔欣喜的暈紅…… 應和高舉的燕軍纛旗和歡呼,是秦軍後方卷出的嘶殺聲,震天裂地,迅速撕開了被欲進不能的窘境緊緊困住的秦軍。 正如楊定所料,燕軍在前方堵路圍困,後方設伏截其歸路。雖有三四成的秦軍未及入谷,卻被燕軍攔腰斬斷,與困于谷中的主力部隊分割開來,主帥又困于谷中,想去前方相助,前方路途已斷,想往後方撤退,又怕擔貽誤軍機之過,猶豫之間,已有燕軍如狼似虎撲來…… 後部受襲,且燕軍勢大,苻暉萬不敢在此時下令撤退,面對眾將驚疑猶豫的雙眼,他盯緊谷外那抹鮮亮如血的嫣然豔色,扯開嗓子高喊:「打通前路!殺!」 打通前路!殺! 前方是婦女,向秦軍哀哀求救的婦女;甚至有一部分已經被秦軍救出,正相扶相攜著站在路邊,感激泣零地望著救命的大秦軍隊。 她們還在堅信,天王的軍隊,能救她們,能救大秦,能救這病入膏肓的天下! 秦軍有片刻的冷寂,如有一道細細的北風,在暄鬧的風起雲湧中鋼絲般絞纏入五臟六腑。 可片刻後,人們聽到了楊定銳利如初硎之劍的嗓音:「不惜一切代價,打通前路,殺!」 幾乎出於本能的應和,秦軍中終於也湧成了一片疼痛的吼叫:「殺!」 那是滲透了窮途悲慟的吼叫,厲聲吞吐殺聲的男人們,眼中都已有了淚光。 曾經的堅甲利兵,面臨前狼後虎的困境,不突圍,便只剩了一條路:滅亡! 如果今日他們死了,這些婦女無論有沒有獲救,終究也會裹挾在兵亂之中,化為刀光劍影裡的一縷縷無處訴冤的孤魂野鬼。 §鴛鴦夢 何嘗並棲漾綠波 如果今日他們不死,或者日後還可以救出更多的孤寡婦孺,期盼可能存在的未來的美好?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大秦滅了,曾經的大秦子民,面對充滿仇恨的鮮卑鐵騎,命運可能悲慘得無法想像! 舍卒保帥,棄枝護本,正是兵法要訣。 楊定當先拍馬,沖到前方,一揮長矛,狠狠砸爛木柵欄,在柵中女子的驚呼聲中,將牛車挑翻在地,然後奔向下一輛…… 馬蹄之下,猶傳來女子的絕望哭泣和悲慘淒叫,再有幾匹馬踏過,轉瞬便沒了聲息…… 或許這種破開道路的方式實在太過吃力吧?片刻之後,楊定已滿身滿臉的汗水,揮舞長矛的雙臂麻木地只知挑起,落下,看到那斷手斷腳痛苦不堪的女子眼眸,更是木然地一矛刺下,正中心臟…… 楊定的眼睛,漸漸紅了,如血光般殷冷地紅著;而天光卻漸漸地暗了,天邊的褚紅色,不再那樣的綺麗嫣然,如凝結了的血塊那樣,陰沉可怖,深濃處接近鉛色,也在鉛色裡浮泛著鐵器沾滿鮮血的黑褐…… 山間掠過肅殺的秋風,穀前,谷中,穀後,漫天是化不開的森寒殺氣,濃郁汙腥…… 眼前的牛車已越來越少,一輛接一輛牛車連車帶人被砸得粉碎,踩入秦軍鐵騎,生死訣擇前,再也沒有人猶豫半分,流著淚將自己想保護的人趕盡殺絕…… 但楊定高舉著長矛的手忽然就頓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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