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風暖碧落 | 上頁 下頁
一一二


  慕容沖忙一伸手,已將她抱於懷中,撫著她煞白的面龐安慰道:「碧落,碧落,別著急,聽高將軍說完。楊定……未必便有事了。」

  輕柔的呢喃間,滿是愛惜,他似已忘了楊定是苻堅的臣子,忘了楊定曾對他大打出手,也忘了楊定曾與碧落生死相依,甚至肌膚相親,毫無顧忌……

  碧落瘦小的身軀哆嗦著,黑眸驚惶地望向高蓋。

  高蓋忙道:「拾到華鋌劍之處雖然四處是血跡,但並未發現屍體,所以末將猜測……他應該被生擒了。」

  「四哥?」慕容沖沉吟:「你要我到四哥那裡為楊定求情?」

  高蓋低聲道:「末將也知,此事會讓殿下很為難。」

  慕容沖當日秦宮侍奉苻堅,本來便是慕容泓心中的一個死結,為此對慕容沖多有譏嘲,若讓他為苻堅臣子求情,更不知會說出怎樣的話來。

  「沖……沖哥……」碧落猶豫著想說,可對上慕容沖唇角隱隱浮動的慘澹,居然沒能說出口來,只勉強從慕容沖懷中坐起,骨節突出的五指,握上了流彩劍,肌膚已與羊脂玉的顏色相類。

  慕容沖面龐抽動,仿若有了絲虛浮的微笑,輕描淡寫道:「沒事,我去。我盡力試試。」

  高蓋並沒有起身,依舊跪於地間,一向舒雅的容色,漸漸剛冷,在氈簾緊閉的帳篷中顯得有些陰暗甚至猙獰。

  「殿下!」他用很緩慢的聲音低沉說道:「濟北王進退兩端,在長安和關東之間猶疑不決,坐失戰機,且執法苛峻,大失人心。有此主上,非部眾之福,更是燕室的災難!」

  慕容沖眼眸瞬間朦朧,連如雪的面龐都籠上層煙霧般模糊著,讓人再看不清那煙霧中流動的幻彩,到底是怒是喜,是笑是哭。

  §君不悟 鐵馬冰河孤魂殤

  「我知道了。」許久,他端起酒盞來,啜了一口,淡淡道:「你去準備吧!可以找宿勤崇和慕容永商議。我今晚會去見濟北王。」

  高蓋吸一口氣,磕下頭去,然後拿了華鋌劍,依舊包裹好,慢慢退了下去。

  碧落手足俱是冰冷,好一會兒,才能艱難地轉動眼珠,望向慕容沖:「沖哥,那是你的……哥哥。」

  慕容沖慢慢搖晃著剩餘的半盞酒水,看著那半透明的酒水在盞中旋轉,旋轉,漸漸形成錐狀的漩渦,露出青褐色毫無光澤的盞底,才抬起眼,露出一個極優雅清逸極蠱惑人心的微笑:「那麼,你說,怎麼辦?」

  碧落張一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

  或者,一個人在棺木裡呆了太久,即便軀體活過來,心也該進入僵死的狀態了。

  她只能憑了本能,將手臂伸向自己最想得到最想靠近的溫暖。

  對與錯,是與非,愛與恨,一切都已模糊,一切都已麻木,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她很想告訴自己,不要再想對她而言已太過奢侈的問題,她只是慕容沖的碧落,被束於棺木中都不知爬出來的偶人般的雲碧落,只需依賴著慕容沖、不該再有任何思想的雲碧落。

  可是,為什麼心底的某處,漸漸竄出了蠶絲般細弱的冷意?居然,還一點點地生長,壯大,纏繞了心,也冰封了心。

  晚間,慕容沖帶了一壇好酒,攜了碧落去見慕容泓。

  到底手足兄弟,即便損他罵他,慕容泓倒從沒有拒絕過和慕容沖一起喝酒。

  「你來得正好。」慕容泓看來興致頗高,從案下拿了一壇酒來,道:「鳳皇,我這酒該比你的好,先喝我的吧!」

  慕容沖一笑,果然將自己帶來的酒扔到一邊,坐到慕容泓對面,看他拍開泥封,把兩隻銀觴俱滿上了,端起來喝了一大口,點頭道:「果然好酒!」

  慕容泓笑道:「自然是好酒。底下人看我喜歡喝酒,特地搜羅來的。這壇說是埋在梅花樹下埋了五年,那家老頭兒女兒給拉走都沒酒給挖走那麼心疼。」

  碧落似看到了燕軍一路搶掠,甚至隨意姦淫婦女的慘像,不覺蹙了蹙眉。

  慕容泓明明沒有看她,偏偏發覺了她的蹙眉,揮一揮手道:「去去,我們不要你在這裡伺侯。知道你是苻堅的女兒,不過我可不喜歡他那套假仁假義。你這副嘴臉,留著日後給苻堅看吧!」

  碧落低一低頭,望向慕容沖。

  慕容沖拍拍她的手臂,微笑道:「到帳篷口吹吹風也好,這裡正悶熱呢!」

  碧落順從地站起,果然坐到帳篷口的一張席上,透過半敞的氈簾,看外面深沉無底的夜色。

  慕容沖瞧她在朦朦燭火下,愈發顯得蒼白瘦削,不覺低低歎了口氣。

  慕容泓笑道:「鳳皇,不必為她不高興。她是金枝玉葉又怎的?不是一樣什麼都得聽你的?要打就打,要罵就罵,要她陪你睡她也得乖乖脫衣服,算是把咱們清河公主受的氣給找回來了!」

  夜風吹得有點冷。

  碧落抱起膝,看著簾外的天宇,似乎沒聽到慕容泓在說什麼,只是忽然便想起了慕容夫人,卻覺記憶已經好生模糊了,甚至半天想不起她的模樣來。

  其實也不過死了一兩年罷了,怎麼就記不得了呢?

  天穹太黑了,寥寥的幾顆星子,不比熒火蟲的光芒亮多少,便證明了當年楊定的話是錯的。

  抬起頭,只有黑夜,星子也耀不亮的黑夜。

  楊定那樣明亮的人,明亮的瞳仁,明亮的笑容,應該屬於白天吧?

  就如慕容沖笑容都清冷如月光一般,屬於這深深的黑夜。

  楊定回到他的白天去,依然能尋找到他的快樂;而慕容沖走到哪裡,都只有黑夜,如果沒有一個人陪他,該有多孤寂?

  碧落轉過頭來,又去看慕容沖好看的輪廓。

  她沒有聽到慕容沖對她新身份有什麼評價,是不是也很得意于仇人的女兒被他呼之則來喝之則去。他只是一直維持著平靜寧謐的微笑,聽著慕容泓對於苻堅的詛咒,連端起銀觴的姿勢都那樣優雅貴氣,仿若所有的災難和詛咒,都沉入了不見底的深湖之中,而湖水依舊光滑如鏡,不起半分漣漪。

  可他真的平靜麼?

  清河公主的氣找回來了,那麼他的仇恨和恥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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