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風暖碧落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定兒,你瘋了!」高蓋高叫著,沖上前來飛起一腳,將楊定手中的寶劍踹飛,又一腳將楊定踹倒在地,叫道:「你不想活了麼?」

  楊定沒回答他,只望向了身後叫他住手的那名女子,再說不出那眼神是驚痛,還是驚喜。

  碧落的瞳仁終於有了感情,緩緩地轉動著,從楊定臉上,再轉到慕容沖臉上,淚水迅速激湧,含了滿眶的晶瑩,蓄于漸有生機的長睫間,待落不落。

  「碧落,」慕容沖安靜地坐著,平靜地向眼前這個差點被他逼成一縷冤魂的女子說道:「我後悔了。我不想你選擇活著離開或死了留下,我只想你留在我跟前,到我被苻堅殺死的那天一起死,或者,在苻堅死後一起活。」

  楊定伏於地上,手足冰冷,連笑聲都結了冰:「你瘋了!你殺了她的父親,再娶她?你絕對……瘋了!」

  碧落神色沒什麼變化,嘴唇蠕動了好一會兒,居然說出話來。嗓音很低,很細,如被壓得蒼白而纖薄的紙張:「好……沖哥,我陪你……」

  楊定還想笑,笑眼前這個太過滑稽的一幕,卻已發不出一點聲音,只有悶在喉嗓間的微哽,忽然便漲痛起來,痛得他再也直不起腰,由得高蓋將他緊緊拉著,看著慕容沖將碧落抱起,努力地喘息著,想呼出胸口緊搡住的氣團。

  那氣團太堵心了,如同凝結了的冰水般冷沉而堅硬,讓他再也無法順暢地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碧落如小貓般順從地倚在慕容沖懷中,剛被細心清潔過的黑髮順了慕容沖的雪白前襟如瀑垂下,烏鴉鴉地極其醒目,甚至刺目。

  「楊定,如果我是你,我會立刻離開此地。濟北王不可能把碧落賜給你,但如果你不留在燕軍,而想回去繼續輔助苻堅,他一定會讓你死。」

  慕容沖沉靜地望著楊定,唇邊終於又有了一抹輕而淡的淺笑,優雅從容,看不出是出於好心的提醒,還是出於趕走情敵的本能。

  「碧落!」楊定沒理慕容沖的話,只是懷了最後一絲期待,喚著那個女子的名字。

  慕容沖向外走的腳步頓了一頓,看向懷中的碧落。但碧落似乎根本沒有表情,只是閉著眼,如先一般呆滯地沉睡,仿佛從不曾清醒過,更不曾說,沖哥,我陪你……

  於是,慕容沖抱了碧落,珍寶般將她攏緊在跟前,緩緩離去。

  而外面的天色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暗下來,呼號的風聲裡,蛇狀的閃電不時撲啦啦扯過半天邊空,引來陣陣雷鳴咆哮。整個穹宇像倒扣的灰色鍋底,迅速地醞釀發酵著,很快,一場六月裡的暴風雨,痛快淋漓地傾倒下來。

  天落淚,而楊定卻沒有落淚。

  他只是哽咽著,哽咽著,將十指愈來愈深地插入堅硬的地面,由著指甲中涔涔滲出血,慢慢潤濕黑褐的泥土。

  楊定並沒有能立刻離去。

  在高蓋以為已經將他安撫下來,考慮著下一步怎樣將他送走時,他發現楊定發起了高燒。

  「你這孩子怎麼回事?」高蓋一邊找人為他沏藥,一邊已忍不住責怪他:「不過是個女人,便是漂亮些,也不至於天下無雙獨一無二!你要美人時,義父幫你留意著,找個比她好十倍百倍的,如何?」

  楊定靠在牆上,連笑容也蒼白失色:「可便有再多婦人,她還是天下無雙獨一無二的。天底下只有一個雲碧落……或者……苻碧落吧?」

  他笑得嗆著了,拿手指堵著唇低沉地咳。所有的瀟灑不羈,灑脫佻達,不知何時已經卸下,一層層的虛弱和疲憊,伴著再也無法掩飾的痛楚,清晰地呈現在家人面前。

  高蓋歎氣,心疼地將他攬到自己懷中。而楊定,那個曾有著天底下最明朗笑容的楊定,伏在他的肩上,竟是無聲大哭。除了肩背的抽搐,高蓋沒有聽到任何的聲音,只是,他的前襟,已有大團的濕熱緩緩洇散開來。

  再怎麼老於世故,再怎麼虛中守靜,再怎麼擅于處世,楊定依然是性情中人,保有著最純樸無華的赤子之心。

  他就如最善於保護自己的蝸牛,終於肯丟開最堅硬沉重的軀殼,拿自己最柔軟最真摯的一面與人坦裎相對,卻被刺得遍體鱗傷,體無完膚。

  並且,他根本不知該怨誰,該恨誰,所有刀鋒剜過的陣陣銳痛,只能一個人默默吞下,苦苦承受。

  這一病,便是七八日,慕容泓在眾將的催促之下,已經再次開往長安,楊定也被高蓋送入車駕中隨行。

  以慕容泓一天行十餘裡的速度,倒也不用擔心楊定的休養。但楊定顯然不打算再呆下去了。

  「義父,我想我該回長安了。」晚間紮下營來,他向高蓋提起:「再不走,恐怕我已經走不了了。」

  高蓋心中也明白,如果燕軍收伏不住這個苻秦的年輕將領,很可能會除之而後快,以免養成未來的心腹大患。慕容泓之所以一直不曾表態,無非因為楊定是高蓋的義子,當日又不曾一口回絕自己的招降,要等他病癒後再作打算。如今楊定高燒已退,精神漸複,也快到雙方決斷的時候了。

  「定兒!」高蓋盤算著勸道:「當日苻秦如日中天,你留在秦國對你仇池楊氏恢復元氣大有好處,我也便不勉強你跟在我身邊。只是如今苻秦衰亡之象已現,內外交困,四面是敵,這等風雨飄搖的王朝,你去輔它做甚?」

  楊定仰面而笑,漸漸恢復明朗清澈的眼眸,淩厲地一轉,沉聲道:「孩兒記得義父也曾教導我,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我從小學兵法,習武藝,一為自保,二為輔佐明主,以助天下承平。秦王行事,雖然也曾多失偏頗,但到底能做到以民為本,惜恤子民;而燕軍行事又如何?所過之處,哀鴻遍野,民不聊生!」

  高蓋歎道:「你該知道,燕軍全是鮮卑人,他們被迫呆在關內十餘年,受盡氐人欺壓,如今又無糧草補給,自然只能就地擄掠,雖然過火了些,到底情有可原。」

  「鮮卑人和氐人,不都是人麼?」楊定冷笑:「便是燕軍回了關東,那裡照樣五胡雜處,甚至互相通婚,生兒育女,難不成鮮卑人要將氐人殺光?何況許多羌人漢人,又有何辜?連弱女稚兒都不曾放過!秦王雖兼併五胡,也不曾見他無故屠戮過哪族無辜生民!義父曾受過燕烈帝大恩,誓以慕容氏為主,孩兒不好強請義父歸秦,也望義父莫在迫孩兒降燕!」

  高蓋沉默良久,拍了拍楊定的肩,聲音低啞下來:「你長大了,早有自己的主見,我不迫你便是。我也知……當日你對濟北王所說的話,只不是推搪之詞。罷了,我這就想法送你出去。——只你的身體未複,受得了長途奔波麼?」

  楊定閉了眼,吐了口氣,黯然道:「還行吧,我已……一刻不想在這裡多呆。」

  自從碧落被慕容沖帶走,楊定便再沒有問過一次關於她的消息,而慕容沖和碧落那邊也似忘了有這麼個人,曾經那樣瘋了般找過碧落,硬將她從棺木帶出,一點點奪回生機……

  他們不會不知道楊定病了,可他們甚至不曾沒有派人過來問過一聲病情。

  當一個女人被男人害成那樣,居然還肯捨棄生命中僅有的溫暖,毫不猶豫撲向那個男人的懷抱,除了瘋得不可救藥,再沒有第二種解釋。

  高蓋大致也猜得到楊定的灰心,甚至,是死心。他悄無聲息地去安排楊定離開的事宜。

  是晚,高蓋以協領中軍的權力,趁了巡營之際,讓楊定混在自己的衛兵之中,裹挾他出了營,將他一路送出裡許,眼看他一人一騎消失在黑暗之中,方才愀然回營。

  楊定堅持效忠秦王,他則以慕容為主上,再見可能便是戰場爭鋒,父子兵刃相向了。

  回到大營柵口,只見中軍的偏將軍慕容永正拿了張輿圖在手中,和宿勤崇等將領指點著前方路途,見他回營,忙上前見禮:「高將軍,方才那隊騎兵是您領的麼?瞧這黑燈瞎火的,末將都沒注意到,只看到了濟北王的幾名近衛在,以為是派人在巡視呢!」

  高蓋心中咯噔一聲,忙笑道:「我不過在附近查探一番,難道濟北王也在派人出去了?去了多久了?」

  慕容永答道:「也沒多久,半個時辰左右吧!」

  宿勤崇記掛著上次因軍糧受的那頓軍杖,甩著馬鞭道:「有這巡視的工夫,咱們白日裡多行幾十裡又何妨?一路磨磨蹭蹭,盡在浪費糧草!」

  慕容永發愁道:「是啊,目前苻堅親自領兵征伐姚萇,長安只有太子苻宏帶了幾千守衛防護,不趁機急攻長安,準備拖到什麼時候呢?」

  高蓋早已心下著忙,敷衍幾句,便回了自己營帳,立刻遣了幾名心腹侍衛沿了前往長安的方向去尋楊定,只盼自己料得錯了,慕容泓所遣出人馬,並非針對楊定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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