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風暖碧落 | 上頁 下頁
九〇


  碧落雖也學過兵法,可說不清自己心頭目前到底盼著苻氏勝還是慕容氏勝,更不知讓他們回到關東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只得歎道:「不知這天下何時能恢復朗朗乾坤、太平盛世?」

  說完,她便忽然憶起,這仿佛是她的母親雲不言年少時便立下的願望,不覺苦笑。

  姚萇沒回答她這太過深奧的問題,卻含笑問道:「聽說姑娘是宮中出來的?」

  碧落遲疑了一下,點頭道:「我本是天王的侍女,習過幾天武功,雪澗姑娘要我幫忙,才跟了出來。」

  姚萇點頭道:「姑娘既是宮中出來的,不知是否聽說過宮中的蔡夫人?」

  「蔡夫人?」碧落許久沒聽人提起這個名字了,憶及那個讓人肝膽俱裂的夜晚,她點頭道,「是始平公主的母親嗎?已經去世一年多了……」

  「怎麼死的?」姚萇挺直身體,眼神熾烈淩厲得仿佛有滾油翻騰其中。

  見碧落疑惑地抬頭,姚萇才低了低頭,再抬眼時,已經恢復了平靜,低沉笑道:「只是想問一問。她……本是我最小的表妹,小時候常到我那裡玩。一轉眼,居然比我先去了。」

  慕容夫人已死,碧落再不想連累她的聲名,搖頭道:「只聽說是暴病而亡……始平公主很傷心,當時還病了一場。」

  「哦,始平公主……錦兒……她長得像她母親嗎?」姚萇神思一恍惚,開始問起苻錦兒之事。

  碧落正覺日長無聊,見他年長溫和,遂將苻錦兒的性情愛好一一敘來。姚萇細細聽著,已是滿臉皺紋的臉上漸漸閃過和煦的笑,也不知是不是由苻錦兒想到了他那年輕時的小表妹。

  至夕陽西下,姚萇方才告辭離去。碧落料得苻睿也該回自己帳篷了,遂將馬兒送回馬廄,緩緩踱了回去。

  至自己帳前,正要進去時,忽聽得異樣的聲音斷續傳出。

  竟是男子縱情欲望時接近狂熱的低喘,以及女子壓抑著痛楚的呻吟和忍受不住的低低啜泣。

  碧落僵了片刻,抬起頭時,西方天際沉沉的鉛灰色雲朵正被一道細細的金紅光芒割裂開來,舒緩地迸射著近乎淒厲的紅光,如同誰的胸腹被利刃劃開,流溢著奔騰而鮮豔的熱血。

  她轉到帳篷後面,躲在旁人看不到的角落裡,靜靜等著。

  直到月上中天,苻睿終於套著盔甲,自帳篷中出來。他仰起頭,望著那輪倔強地想耀亮墨黑山間的皓月,笑了一笑。

  碧落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在得到自己最想要的女人後,苻睿的笑容居然並不愉快,反而決絕、悽愴,帶著難以言喻的悲哀。

  她遲疑著踏入帳篷時,帳中已經燃起了燈。

  小小的一個青銅碗燈下,釋雪澗面色刷白,靠著柱子,緊摟著裹了灰布單衣的雙肩,一雙明眸似蒙了一層密密的霧靄,怎麼也看不清晰。她與碧落第一次在長安城外遇到的那個超脫出塵的女子相比,竟似變了一個人。

  如同雪蓮被生生采下狠狠淩踏了一番;又如粗布包住的明珠跌入了溝渠汙淖之中,滾了一身的黑泥污水,再也無人去撿拾欣賞。

  或者,她原來的選擇才是對的。

  她就該許給佛門,高蹈於世,遠離俗塵,不該讓任何男子碰她,即便是這個愛她至極的苻睿。

  碧落取出烙餅,拿醬塗了,遞到她手邊。她自己靠在柱子的另一邊,也卷了一張餅,就著清水慢慢吃著。

  過了好久,釋雪澗才沙啞著嗓子道了謝,拿起烙餅,一口接一口努力地吞咽著。

  「為什麼不問我原因?」釋雪澗吃了一點東西,顯然再沒了食欲,望著那跳躍的燈火,低低地問。

  碧落將另一塊烙餅撕開,一小片一小片地往嘴中塞著,模糊地回答:「我看不懂人心。你的心我更看不懂。」

  釋雪澗雙肩微微一動,碧落側過頭,居然看到她輕輕地笑了。

  「看不懂……也好。看得太清,也是種痛苦。」她笑歎道,「我曾告訴過你,我從小便有特別的能力,可以看到很多未來發生的事。我看到了很多我不想看到的,好在大多事會發生在我死之後。」

  碧落一驚,握住她的臂膀,柔緩了聲音道:「姐姐,你想太多了。我們……都還年輕呢!」

  釋雪澗自嘲地一笑,「不年輕了,我已日暮途窮……我從小就寄身佛門,清心修為,想逃過我的劫數,想這天下能逃過劫數。可恐怕都逃不了。我已感覺到一切已經越來越近。」

  碧落忍不住道:「你感覺到了什麼?未來又會發生什麼?」

  她以為釋雪澗不會回答,但她居然很快地回答道:「我看到了我和很多人的死亡。三天之內,我會以最骯髒屈辱的方式死去,死在我最愛的男人劍下。而我死後,將有更多的人死去,關中將流血漂桴,千里無人煙。這一切,將由鮮卑慕容引起……」

  碧落生生地打了個寒噤,本就難咽的烙餅噎在嗓子口,再也吞不下去。

  「我,不甘心……」釋雪澗的長睫如垂死的蝶,顫抖地撲動著,撲在青玉樣的面頰上,暗影沉沉。她有些神經質地輕笑著,「這幾天,我一直要求苻睿放他回關東,不要和他對敵。今天苻睿答應了,卻讓我用自己作交換,我答應了。如果他走了,遠遠地離開了我,離開了苻睿,或者,我們都可以逃開這一劫,我所預見的戰禍就可以避免。」

  「苻……睿……」碧落透不過氣來,抓緊了釋雪澗的手臂,驚道,「你是說,他……他也可能……」

  「不可能!」釋雪澗忽然抬起眼,瞳仁中終於閃現出了那種如雪亮明鏡的光澤,「是,我預見到……他明天就會死去!那麼,我明天一早就去找他,讓他留在帳篷裡陪伴我一整天,他便不會死於大戰之中!」

  碧落頹然垂下雙手,好久才道:「一定……不可能!明天我陪著你們,寸步不離地陪著你們!我不信,絕對……不信!」

  還有一點,她在驚慌中感覺出不對勁,可她已經不敢說出。

  姚萇明明說苻睿早已決定驅趕慕容泓回關東,為何釋雪澗卻認定苻睿要在關內與慕容泓大戰?甚至苻睿居然以此相脅,一反常態地逼迫最愛的女人交出自己的貞潔?

  如今釋雪澗與苻睿既已行房,現在提起這個,會怎樣傷害到這個驕傲純潔的女子?

  就讓她以為苻睿的妥協是用自己的身體交換來的吧!

  至少,苻睿很愛她,而且,她也絕對不討厭苻睿,就如碧落絕對不討厭楊定一樣……

  這一晚,她們幾乎是擁在一起入睡的。聽著彼此不平穩的呼吸,到很久很久後才漸漸恢復安寧。

  睡夢裡,有隱隱的簫聲在山谷裡幽幽地嗚咽,也不知是哪裡的將士,動了思鄉之念。在簫聲輕微的顫音裡,若有生離死別的惆悵和無奈,霧氣般籠著,蒙昧而悲傷。

  天光從門簾的罅隙中透入時,有人在簾旁叩著撐起帳篷的柱子。

  兩人都沒睡得太好,各自坐起,披了衣,才問道:「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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