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風暖碧落 | 上頁 下頁
七四


  正想著要不要再追上前開解碧落時,忽望見斜剌裡一處小道,一騎如風馳電掣般急急躍來,正是秦軍前晚派到淮水邊的探子。

  他急忙閃到一邊,勒馬于麥地邊等候。

  「楊將軍,晉軍派了大隊騎兵追過來了!」那探子氣喘吁吁,拍馬過來急急說著。他的馬兒也是最好的軍馬,此時仰天長嘶,吐出大串的凝白水汽,不安地踢蹬著,顯然一路趕得匆促至極。

  「對方多少人?還有多久到?」楊定簡潔地發問。

  探子臉上現出恐慌,壓低了嗓子,「怕有三四千騎,全是輕騎兵,走得應該很快。我從小路趕來報訊,但路不好走,轉了幾個彎道。估料著再有兩炷香工夫,追兵就要趕到這裡了。」

  楊定神色微變。

  秦軍初遭大敗,士氣難免低落,幾乎不可能與數倍於己的追兵正面交手。何況這一千多騎兵連日奔波轉戰,其中原齊壹、李德領的五百多人更是連夜趕來護衛苻堅的,根本不曾好好休息,行軍速度絕對比不上南朝追兵。

  他向探子道了聲「辛苦」,便急急趕上苻堅,低聲道:「陛下,追兵快到了。」

  苻堅悚然而驚。

  天色蒼茫虛白,北風順了山水林木一路刮過,呼嘯作響聲中,不遠處的山腳傳來幾聲高亢的鶴唳。

  「追兵……已經到了。」苻堅臉色很難看,浮泛著窮途末路的悲哀和無奈。

  楊定凝一凝神,遠遠一眺,並未見大隊騎兵的煙塵卷至,忙道:「陛下,不過是風聲鶴唳而已,不必驚慌。」

  苻堅已覺出自己太過慌亂,自嘲道:「哦,朕可真是糊塗了!」

  楊定笑道:「陛下連日疲累,又受傷不輕,所以一時沒看清楚而已。」

  苻堅點頭道:「不用說了,我們抓緊走吧!」

  楊定壓低聲音,依舊含笑道:「陛下,臣斗膽,請陛下將大氅與臣的更換一下。臣帶上一兩百人馬,持了天王大旗在此稍候片刻,然後引晉軍一路往北追去。陛下可以從容領大部分將士從小路往西行,與慕容將軍會合。」

  苻堅琥珀色的眸子驟然收縮,凝成尖銳的一道,針尖般紮在楊定面龐上,「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在做什麼嗎?」

  楊定坦然道:「臣自然知道。臣更知道,大秦不可無陛下,中原不可大亂。」

  苻堅的眼神由尖銳漸漸磨挫成歷經滄桑的鈍痛和悲哀,霧靄般裹住他自己,也裹住楊定。良久,他緩緩解開大氅,丟給楊定,同時接過楊定的大氅披上,甚至沒有問楊定到底要面對多少晉軍。

  能讓楊定放棄抵抗,只求調虎離山保全秦王,那數量必定不會少。他不想提起引來軍心動盪,更不想讓楊定承受更大的壓力。

  既然已經知道結果,便不必再去問過程。

  楊定系好衣帶,在馬上側身向苻堅行了禮,忽然搶過苻堅身後騎兵的秦軍纛旗,高高舉起,迎著獵獵寒風猛地一揮。那抹鮮亮的明黃,如一團火焰倏地燃起,頓時耀亮了淒暗的天空。

  楊定笑意清朗堅毅,呼聲慷慨激昂,「天子蒙塵,我等護駕有責。楊定願誓死護衛吾王,引開追兵。願捨身相隨的勇士,請隨我來!」

  眾騎兵見秦王忽然放緩速度與楊定商議,早在揣測是有追兵襲至。如今楊定振臂一呼,這幾日習慣了以楊定馬首是瞻的一部分騎兵立刻毫不猶豫地掉轉馬頭,緊隨著楊定,逆向而行,奔往佇列最後。

  楊定見頃刻間兩三百人撥馬相隨,其餘人也在猶豫間躍躍欲試,心中大慰,笑道:「我只要一百勇士足矣!其餘勇士請隨齊校尉、李副尉保護天王!」

  向後騎行經過碧落時,他終究忍不住,悄悄投過去一眼。繾綣而溫軟的眼神,正與碧落迷茫驚愕的視線在空中交會。他不由輕輕笑了一笑,居然有了一絲離愁別恨的憂傷。

  齊壹、李德等俱是久經沙場,立刻也趕往後方去,為楊定調撥挑選人馬。因時間緊迫,只將離楊定最近的百餘騎留了下來,令其餘眾騎即刻歸隊,繼續前進。

  楊定帶了百余騎立于路中,目送苻堅等人離去時,忽聽得苻堅沉著的聲音透過淩亂的馬蹄聲和鐵甲相磕的嘈雜聲,朗朗傳出,「楊定,朕將在洛陽等待你和眾位將士的歸來!」

  楊定抬頭看一眼依舊在自己手中飛揚的明黃纛旗,高聲道:「臣,領旨!」

  望著苻堅帶著大隊騎兵折路往西,一帶黃塵漸漸彌散在田野林木之間,楊定正要松一口氣,忽覺那路中忽又揚起一道塵土,如細線,又如流星,飛快劃向自己的方向。

  淡黃色的華騮馬,蓮青色的裘皮衣,長髮飛揚如墨……竟是碧落!

  楊定倒吸一口涼氣,正要派人過去喝阻時,忽聽身畔騎兵叫道:「楊將軍,後方追兵已至!」

  楊定忙回頭看時,南方的天空,一帶黃塵漫捲天際,遮天蔽日。

  他眯一眯眼,肅然的輪廓明晰如刀刻,「兄弟們聽好了!敵眾我寡,不必硬拼!儘量將敵人往北方引得遠些,然後各自設法突圍離去,前往洛陽……天王會在洛陽等著我們!」

  眾人齊聲應諾,百餘雙眼睛都如火燎過般熾烈明亮。那是一種將自己和敵人一起燃燒殆盡的絕厲鋒芒,連震動四野的呼諾聲,都帶著絕世寶劍劃過長空的縱肆輕狂。

  他們的責任是引開敵人,但引開之後,面對數十倍於己的敵人,有多少的可能絕地求生,逃往洛陽?

  誰也沒去想,誰也不敢去想。毋庸置疑,大敵當前,多一分顧忌,往往就會多一分死亡的可能性。

  片刻之後,身後的灰塵揚得更大了,遠處的山水樹木都似籠上了一層肅殺的蒼黃。

  敵人更近了,而另一個人,仗著自己那匹罕與媲美的華騮馬,已經踏過坎坷阡陌,縱橫梯田,徑直奔到楊定左近,插入佇列中來,與他並轡而行。她的眸子依舊一片純然的漆黑,看不清任何的情緒。

  追兵緊銜而至,楊定已經無法再去考慮將她送走或趕開,也說不清自己是想把她抱到懷裡,還是想把她給掐死。

  腦中飛快地旋了幾轉,他居然一邊抖著韁繩,一邊若無其事地問道:「你不是說你厭煩我了嗎?」

  碧落沉默片刻,答道:「沒人可以厭煩,更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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