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風暖碧落 | 上頁 下頁
四八


  她其實並沒有忘記。

  釋雪澗說,秦王是仁德之君。

  她還說,若起戰亂,天下百姓首當其衝地要遭殃。

  同樣的話,楊定也曾再三暗示提醒,生怕她對秦王不利。

  可他們怎不想想,秦王雄兵百萬,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她小小一個雲碧落,生死俱在秦王掌握之中,又憑什麼去對秦王不利?

  就憑慕容沖那執著不息的報仇信念嗎?

  釋雪澗雪亮的眸子裡灼出刀光般的淩厲,盯得碧落一陣不自在,正要強辯時,只聽釋雪澗帶了幾分散淡,慢聲說道:「從塔後的高崖邊繞過,盡西處有幾株青梅。那裡冷清,去的人少。」

  碧落還待細問,釋雪澗已別過身去,端著茶盞對著窗外的雪簾出神。漫天白雪映入她的眼底,連瞳仁都是荒涼的淨白,孤漠得仿若從不曾說過話,更不曾提點過碧落。

  青梅之下,有鳳來儀。

  手中的茶盞似在不自禁地顫抖,擱到案上時,也在咯咯地響著。

  猛地,碧落扔下茶盞,也不顧那盞好茶被傾翻在黑漆條案上,便沖了出去,沖進那無休無止般打下的雪霰之中。

  茶葉茶水沿著案邊淋淋漓漓,然後滴答而下,似誰一串串的淚珠。

  釋雪澗回過頭,慢慢扶起傾翻的茶盞,卻沒有理會那淚珠般滴落的茶水,反將自己的茶盞也放了下來,緩緩走到正中的那個「禪」字跟前,跪倒在蒲團之上,合十低語道:「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弟子又錯了。弟子有私心,願受果報。」

  眸光漸暗,靈氣漸斂,若有若無的嘆息間,這個有靈異之稱的佛門女弟子眉峰深鎖,蹙愁如山。

  旁人見到的是漫天晶瑩的雪光,為何她見到的,卻是血光如火?

  禪寺的西側果然人跡罕至,雪已漸漸堆起,沒去了未及萌芽的青草。周圍的雪白,正如碧落一身潔白的狐裘。

  在那光潔如白縑的雪地上踩出一行淺淺的腳印,碧落已見到那處陡峭的斜坡上,幾株青梅花開如豆。淡淡的粉碧花朵,在雪中潛度暗香,比起紅梅、蠟梅的旖旎風流,別有一種靜默幽嫻的氣韻。

  在最大的一株青梅下立定,碧落望向周圍的雪地,連半個旁人的腳印也瞧不見,更別提人影了。

  碧落不覺惶惑,難不成釋雪澗騙她?

  可慕容沖已不是當年那個大燕皇子了,這天底下,有幾人還記得他是正月廿二的生辰?

  「沖哥,沖哥!」到底忍不住,她低低地叫喚起來,已帶了壓抑不住的哽咽之聲。

  喚了兩遍,到底不曾有人應答。

  碧落不覺低下頭,嘲笑自己的迂傻。這樣的雪地裡,若是有人先至,怎會不留下腳印?

  難道自己來得早了,慕容沖還沒有來?

  腳下忽然便多了幾個小小的雪坑,連臉上也似熱了一熱,等碧落想起是自己在流淚時,一塊絲帕,悄無聲息地遞到跟前。

  碧落驀然抬頭,滿是淚水的眼猝不及防地與眼前男子的深眸對上,頓時連站也站不住,「沖……哥!」

  那男子舉止之間,不改素常的優雅從容,著一身足可與周圍大雪融作一體的純白鶴氅,越發襯得面容清俊白皙。只是他此刻眸深如水,霧氣迷蒙,不見原先的清遠深邃。

  正是慕容沖。

  有鳳來儀,有鳳來儀……在碧落的心中,天底下的鳳凰,唯有慕容沖一個!

  「碧落!」慕容沖迅速扶住她的身子,用結實的臂腕將她幾乎癱軟的身軀牢牢托住,同樣低哽著的嗓音,也在一遍遍地呼喚,「碧落!碧落!」

  很溫熱的氣息,破開雪粒,撲在碧落冷得刺痛的額上。

  她抬一抬頭,慕容沖柔軟溫暖的薄唇,正從她的額前拂過。碧落憋悶到疼痛的心口,忽然便被另一種悸動的疼痛代替,而淚水卻湧動得更加厲害了,撲簌簌直落下來,潤濕著慕容沖的衣襟,又透過衣襟,滲入慕容沖的肌膚,連心口都燙了起來。

  「碧落……」慕容沖低低呢喃著她的名字,唇擦過她的頰,與她的唇相觸。

  碧落低吟一聲,伸出雙臂,環住慕容沖的腰,顫抖的嘴唇笨拙生澀地回應著慕容沖的親吻。七上八下無處安置的心,好似終於有了著落,安穩地落了下來,落在心上人的懷抱中,臂腕間。

  「是我不好。」慕容沖坐到梅樹下,將碧落緊攬在自己懷中,輕輕吻著她冰涼的面頰,苦澀道,「我一定瘋了,才會想著……把你送給苻堅。碧落,我好悔!」

  碧落伏在他的懷間,搖著頭,隔著袍子去撫著他的肩背,哽咽了半天,終於吐出字來,「沖哥,你……瘦了。」

  慕容沖似給人在心頭猛地紮了一刀,痛得身體都震顫了一下,許久才能答道:「我寧可你痛駡我一頓。」

  碧落搖頭道:「我明白……我明白的,你只是著急,著急而已,並不是真心想將我送走……」

  她不怨他,從沒怨過他。他等得太久,太苦,也太屈辱,做什麼都是可以原諒的。何況,最後送出碧落,實在是他逼不得已的選擇。

  慕容沖愴然而笑,臉色幾乎和雪花一般淒白,「我連自己的女人都護不住,是我無能。」

  他將手覆上碧落的面龐,如捧著珍寶般小心翼翼地捧著。他低垂著眼,神情間再沒有了一貫的矜持寧謐和清幽淡遠,也沒有了那看來溫雅有禮,實則虛無縹緲的微笑。他眼中只有愧疚和痛楚,還有傾訴不出的隱恨無限。

  這是真實的慕容沖。

  只在碧落跟前才偶爾流露本性的真實的慕容沖。

  「沖哥……」碧落窩在他懷中,聞著那淡淡的青梅暗香,低低地道,「沖哥怎會無能?沖哥說來長安看我,果然來了……我……我開心得很。」

  碧落說著,果然微微抬頭,沖著慕容沖暖暖地笑。她的手本來已給凍得麻木,此刻窩在他的鶴氅中,已經回暖,便如那僵冷了許多日子的心臟,這一刻又回復了有力的跳動。

  慕容沖輕輕吻一吻她的眼睫,說道:「我聽說苻堅已決意伐晉,所以悄悄入京,和三哥他們商議下一步的打算。既然來了,我無論如何也要見你一面。我……我真的很想你,很想你。」

  眼前的雪花在輕旋著,似綻著一朵又一朵無瑕的小花,而碧落的心底,更如被盛開的花兒,漲滿了春光。

  慕容沖說,他想她。慕容沖說,她是他的女人。

  她怎會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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